静默片刻,赢驷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她是大秦国尉。”
一句话,道尽了信任,也道尽了他的无qíng。
宋初一是大秦国尉,是他看重的肱骨之臣,若是连这等应变都做不到,便是真死在敌营里也是她无能!
“是。”樗里疾也已经冷静下来,附和了一句。可是他素来无法抛弃感qíng的就事论事,尽管心里明白道理,也无法做到赢驷这般冷漠待之。
他们赢秦一向最重义气,喜憎分明,为何同是一脉兄弟,如何一个重qíng重义,一个寡淡冷qíng?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君王之才吧。
樗里疾没有冲动到与赢驷论赢秦一族的义气,只是口中苦涩无比,“是臣冒失,请君上恕罪。”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转而道,“犀首为大良造时尝劝寡人称王,张子临行前亦与寡人商议此事。”
樗里疾敛了心绪,正色道,“如今时机已到,臣知道该怎么做。”
“去准备吧。”赢驷道。
“喏。”樗里疾起身施礼,“那臣下告退了。”
樗里疾退出角楼,望着漫天繁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想起在第一次遇见宋初一时的qíng形,不由一笑。当时他刚到游学到宋国不久,入了一家酒馆,刚刚在大堂里坐下便听见楼上雅舍里惊天动地的骂娘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只觉得这少年有趣儿的很,遂叫出来切磋论政,未曾想却成了至jiāo。
如今相识已三载有余,宋初一于他来说,是好友、妹子也是同僚,除了亡妻之外,是他最看重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然对于君上来说,宋初一与张仪也许并没有两样。
可是就算是对待朝中重臣,君上这等凉薄也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寂月皎皎,咸阳宫肃穆而又苍白。
樗里疾长叹一声,加快脚步离开,夏末的炙热里,这座宫殿的冰冷气息与赢驷如此相似——拒人千里,不容侵犯。
又如此的,孤寂。
咸阳城郭,渭水泱泱汇入大河,与它环抱的辽阔北阪绘成一副壮丽美景。
顺大河逆流而上,河道越来越窄,一座石桥横跨东西两岸。日月星辰变换,当太阳再度升起时,长桥卧波,晨晖浮动,藏在白茫茫的芦苇dàng中,美的清淡悠远。
大河一条小支流附近驻扎的赵军军营,炊烟袅袅。
宋初一一袭黑袍坐在树下,盯着地上的厚厚的落叶出神。
“国尉怎的对这大好晨光、壮美景色不感兴趣,却看起了落叶?”公孙原不知何时站在两丈之外。
宋初一抬头,笑道,“看着莽绿的原野,竟不知秋意早已来临。”
“国尉此言似有深意?”公孙原对宋初一所言之事十分上心,早已暗中谋划,但迄今还没有接到连横的消息,一直迟迟不能实行,心中也颇为焦躁。
这些天他辗转反侧,仔细思量宋初一那天的话,如果真能那般行事,对公孙氏,对他个人,甚至对赵国,都是大利!
在等待的日子里,宋初一不急,反倒是他暗地里急的上火。
“有无深意,看听者的心境。”宋初一笑的意味深长。
公孙原在她的目光下有种被人剥了衣物的羞耻感,他以为自己将qíng绪隐藏的天衣无fèng,谁知别人竟看得一清二楚。
宋初一只是想探知一下他的态度,无意惹恼他,“上将军,能否移步一谈?”
“善。”公孙原稳了心神,道,“请国尉随我来。”
得知公孙原着急,宋初一并未忙着欢喜,因为如果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并且急于求成,一旦出现意外,让他以为希望破灭,她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298章 连横计相王
宋初一与公孙原先后进入营帐。
两人各自落座之后,公孙原道,“不知国尉yù说何事?”
“连续十几日攻离石,可有所进展?”宋初一问道。
公孙原扯起嘴角,嗤笑道,“魏军昨日傍晚已经登上城楼,想来拿下离石城左右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宋初一呵呵笑道,“是嘛!那得要恭喜魏军了,不过魏军这两日怎么未曾让赵军参战呢?”
公孙原面色一凝,无言以对。魏军不仅没有让赵军攻城,还传信来让他们后撤三十里。
“不会是魏国让你们退兵了吧!”宋初一故作惊讶道。
公孙原冷哼一声,“国尉心知肚明,又何须惺惺作态!”
宋初一无一丝被拆穿的羞恼,反而道,“我有一言说与将军听,望将军挪空听听,将军若觉得不对,只当大风刮过便是。”
公孙原颌首,“说罢。”
“魏军如此做法是防范贵国先攻占离石,上将军试想,如果魏国是真心实意的想退还那三百里土地,何不坐观虎斗,利用贵国攻下离石,然后以三百里土地jiāo换?”宋初一笑道,“魏国全不用担忧贵国不肯jiāo换,毕竟对于贵国目下的国qíng来说,三百里土地比离石重要百倍……”
公孙原心中也早有怀疑,如果他是魏国将领,利用赵军攻下离石,不用伤自己一兵一卒,既消磨赵国兵力,又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
然而,在这大半个月的轮番攻击之下,离石防线已经有了明显松动,魏军却自己卖力攻打,并且传信请赵军后撤三十里,恐怕真是想把离石和三百里土地全都收归囊中啊!
“国尉是想让本将军顺着魏国的意思,把大军后撤,趁机夺下三百里地?”公孙原道。
宋初一击掌,赞道,“上将军快人快语,慡快磊落!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道,“正是此意。”
公孙原直直盯着她,仿佛yù透过这般淡然的表象看到心底。
宋初一知他迟疑,于是道,“也不怕跟上将军透个底,秦魏世仇近百年,魏国称霸中原之时,秦国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如今也绝不想看到三晋之中魏国独大的局面!在下之所以真心实意的帮赵国,不外乎是为了秦国谋划,一不失离石,二力挫魏国。这件事qíng对于秦、赵来说是双赢。”
她身子前倾,声音轻而笃定的道,“于上将军来说,也是赢。”
“哈哈哈!”公孙原忽然爆发一阵大笑,手揉着膝盖,挑着眼梢看她,“怪不得,怪不得秦公要顶着百家争讨也要力保国尉!世人只道秦国有樗里疾、张仪、司马错,却不知还有个宋怀瑾!善,本将军便听你如何谋划!”
公孙原能判断出宋初一说的九成属实,听她的话,必然能够夺回三百里地,可是离石不仅仅可通往魏国,亦可通赵、韩,往长远里看,离石不失,三晋便犹如刀悬在头顶上!秦国这把刀一旦得了时机,随时可能落下。然而,他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只知道,如果此时不建功取得赵王信任,那么他和他的家族永无翻身之日!
说到底,公孙氏本就不是赵国的公孙氏!
宋初一知他信了,略微松了口气,束起手指补了一个令他更为安心的誓言,“上将军尽管放心,宋怀瑾若不是真心助你,便如商君下场!”
死无全尸!
如此歹毒的誓言,让公孙原心头大震,满面诧然的看向她。
“其实宋某十分敬佩公孙谷将军为人,然则,在其位谋其事,公孙谷将军之死,是某毕生所憾,故不忍见他白白牺牲。”宋初一声音哽咽,连忙抬袖掩面。
若说兄长被宋初一bī死,那么他公孙原也是帮凶之一,但瞧着她表露出悲伤,就一股无名怒火便冲上心头!
他双目充血,手紧紧握着膝盖忍住拔剑将眼前仇敌杀死的冲动。
宋初一倒是不用装,她的确对公孙谷之死怀有几分愧疚,不觉间红了眼眶。
不过,她虽真心帮公孙原,但并非因为对公孙谷的愧疚!而是看中了他和赵国丞相公孙丕之间的仇恨。
自古国政大忌将相不合!
她的计谋可以救公孙氏,却不可救赵国。
公孙原沉浸在兄长壮年殒命的悲痛之中,将宋初一的话信了八九分,并未再往长远处去想。
公孙原毕竟是从小以一个君子为榜样长大的人,纵然他xing子里有摒不去的自私自利,可要是比狠心和算计,拍马也赶不上宋初一。
倒是赵国丞相,与宋初一是一个路数。
她也不担心公孙原斗不过公孙丕那头老狐狸,公孙丕之于赵国,就如同原来甘龙之于秦国。权倾朝野,必为君主忌惮,一旦君主发现手中拥有了可以与之抗衡的利剑,便会毫不犹豫将其斩杀。
很多时候,君心,比智谋更重要。
宋初一静候着,待公孙原略略平复了心qíng,才与之商议起退兵谋地之事。
于此时,离石也迎来了最艰险的一战!
在宋初一离开之后持续十来天的缠斗中,魏、赵的攻击越来越密集,秦军甚至连大批换防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qíng形之下,魏军一鼓作气攻上城楼,两军终于开始了近身ròu搏!
河西守军得到军报,立即派大军支援。
消息一来一回需要时间,从河西军营到离石,急行军也需近两个时辰,幸而赵倚楼早已与子庭商议之下,调了七万人马驻扎在大河西岸桥口,全军抵达战场也不过两刻。
离石险危危的守着,一天一夜,城垛凸出的女墙上淋满鲜血,一层尚未gān涸,又浇灌一层,几乎看不清原本城墙的颜色。
诚如宋初一所说,这是艰难的一仗!
“咸阳传来消息!我君称王!”刀光剑影之中也不知是哪里吼出一句。
一直以来,天下人莫不以周王室为尊,对于称王无不慎之又慎,这个消息是振奋人心还是扰乱军心,实在是个未知数!
赵倚楼心头一紧,立即高呼,“大秦万岁!誓死保卫大秦!”
他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上战鼓所在烽火台附近,接过鼓槌,将战鼓擂的如同旱天雷一般,间歇处,大吼道,“大秦万岁!誓死保卫大秦!”
一旁的战鼓手和号角手收到感染,声音声势浩大与大河滔滔相呼应,激发起秦军的战意!颓势陡然逆转。
战场厮杀声连天,那个人的声音不能使所有人听见,且在战场之上,根本不容分心,能最先影响士兵心理的是振奋气势的简单声音,就算有人听见方才的消息也来不及多想,很快被战鼓声音激励,重新坚定心智,专注于杀戮。
“誓死保卫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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