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娘子,死者面色微红,难道不是醉酒?”秦捕头依旧有些疑惑,一般人死后不都是面色青白可怖?怎么可能还有泛红?
众人也都听冉颜讲验尸听得津津有味,一时也都忘记她只是个年轻娘子,遂都纷纷附和着问道。
“怎么可能是醉酒?一者,他身上根本没有酒味,二者这根本就不是红晕,而是冻死尸体上的尸斑。”冉颜也不在意众人面上的惊讶,继续道:“这种尸斑称之为芙蓉色。”
记录验尸的年轻郎君,不禁顿笔,不解道:“芙蓉色?如此可怖之状,为何有个雅致秀丽的名字?”
冉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醉芙蓉颜色不定,一日三换,早上初开花时花冠洁白,并逐渐转变为粉红色,午后傍晚凋谢时变为大红,因此又称三醉芙蓉。冻死者始验时,面色萎huáng,待到稍稍经受热气,两腮红,面如芙蓉色,这与三醉芙蓉岂不相同?”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还是有名头的。
刘青松听得十分认真,他以前是中医,只是略知道一些法医学常识,后来才在大唐学习的验尸,因为他懂得人体解剖结构,所以他验尸技术在大唐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却是远远比不上冉颜这个有千具尸体解剖经验的法医。
学习验尸,也是被萧颂所迫,刘青松对验尸之类的工作并不十分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但现在听见冉颜讲述的这些,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兴致了。
堂内静默了久久,一会儿便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毕竟古人畏鬼神,对待死人敬而远之,对待了解尸体的人,敬佩归敬佩,却也不怎么喜欢。
秦捕头也有些反应过来,“娘子是……”
“我也是名医生,只不过看的病人、死人多了,对人自然就了解。”冉颜觉得刘青松那招很好用,便照搬了过来,顺便来个落井下石,以报刘青松不仁之仇,“刘医生是没看出来,还是故意端架子?”
不管是哪一种,也足够众人鄙视的了。
刘青松立刻就抱上了大腿,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没看出来,要不然怎么能劳动师傅您出手。”
冉颜觉得自己对刘青松的脸皮估计太保守了,这脸皮哪儿是脸皮啊!直接堪比长城壁。
刘青松这么一搅和,众人多半只惊叹冉颜的年轻、医术高超和知识广博。
冉平裕则是有些怔怔地看着冉颜,记忆里的那个出自荥阳郑氏的嫂夫人,也是这般的气度非凡,无论是何等大的场面,她永远都是那般娴雅端庄,现在的冉颜虽然眉宇之间少了几分灵动,但这份气派端的是像极了她。
“真不愧是郑氏的血脉啊。”冉平裕喃喃道。
冉平裕与冉闻是同父兄弟,身份也比冉闻低了不止一点两点,但说心里话,自小到大,冉平裕还真的没把这个兄长看在眼里。且不说处事手段和德行,光是他那气量和识人的眼光,都让人不敢恭维。
冉韵亦忘记了一开始的惧怕,看待冉颜的眼光又有了些许不同,她万万没有想到,以前她最看不起的,觉得懦弱的冉十七,居然在今日救她于危难。再想到前些日冉颜把那些玉石jiāo给她时的慡快,冉韵打心眼里开始喜欢这个十七姐了。
秦捕头做主放走了两个时辰内进入客栈的客人,其余人皆在待在自己房中。他令人将冉颜的验尸结果送至府衙,让县尉过目之后做决定,自己则领着捕役一个个房间地搜集证词、证物。
“阿颜真是令三叔刮目相看。”冉平裕叹道。
冉颜看出他虽嗟叹,目光中却有欣慰和喜色,便也不曾应声。
冉平裕抚须道:“阿颜如此才色,配得上崔氏六房。”
“三叔说笑了。”冉颜从不曾小看过自己,却也从未自视过高。关于婚姻,只有合不合适,没有配不配。
几人说了会儿话,刘青松则厚着脸皮要拜师学艺,最终冉颜无奈,只好说互相学习,她教他验尸,他教他中医,刘青松才心满意足地回自己那屋。
用完午膳后,冉颜开始练箫。
傍晚时分,船上的货物已经差不多全部都转到马车上,冉云生便回来休息。洗漱过后,第一个便来了冉颜这里。
冉云生驻足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等箫声停了才敲门进屋。
“阿颜已经chuī得很不错了。”冉云生道。
冉颜放下箫,淡淡笑道:“倒是能奏成调。”
只是架势还不够自然,冉颜觉得须得找些事qíng让自己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才行。
“这是……”冉云生看见几上写着曲谱的小册子,每一个转音、起伏都标注的很清楚,字迹有力浑厚,有透纸之势,显然是男人的笔迹。
“是萧郎君给我的。”冉颜丝毫不曾隐瞒。
冉云生怔了一下,那曲谱分明是用心写就,笔迹犹新,“你与萧郎君私下还有往来?”
冉颜给他倒水的姿势微微一顿,“我们行径光明磊落,谈何私下?”
第155章 乞丐
冉云生也未曾再多过问,只道了一句,“阿颜欢喜便好。”
他自己也期盼着有一日能娶个心意相通的女子,又怎么能qiáng求冉颜非得嫁给桑辰呢?
“十哥……”冉颜心中微暖,冉云生这句话看起来简单,可是在大唐,也恐怕只有他能够如此宠溺纵容她了。
“傻丫头。”冉云生轻轻揉了揉冉颜的头发,软声道:“早些休息,明日午时出发。”
“不是没有破案吗?”冉颜问道。
冉云生笑道:“死的那个人以前是个捕役,身份不高,想来也不难通融。”
冉颜点点头,起身送冉云生出去。
贞观之治在太宗的治理下,官场相对来说较为清明,但是哪个朝代都不乏敛财的官员。冉平裕的货物急着送往长安,耽误不得,冉颜也不是那种不通人qíng世故的人。
更何况,冉颜认为,今日这个案子,行凶之人即便不是本地人也一定在本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尸体上的qíng形已经说明一切,第一,尸温过低,有些地方也还没有完全解冻,尸体离开冰冷之处可能不超过三个时辰;第二,尸体一开始面色萎huáng,在酒楼人群聚集的地方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出现芙蓉色,这说明凶手事先并未对尸体进行炉火、热火的加温解冻,并且,被搬到楼梯下面时间不久,否则早就出现芙蓉色了。第三,凶手弄出大片的血迹,冉颜觉得可能并不是主要为了造成砸死的状态,更多的只是为了掩饰尸体上因为解冻而冒出的水渍或白霜。
能够事先把楼梯弄断,又掐准时间把尸体搬到楼梯下面,还能找到大量的动物鲜血,若说是客栈中住客所为,冉颜怎么也不能相信。
而,这么小一个镇子,冰窖应当也不多吧。
冉颜觉得,凶手为了掩饰反而留下了诸多破绽,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这种是属于伪装心理,杀人后移尸,故布疑阵……
许是前半个月太累,冉颜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窗外皎皎月光被乌云遮蔽,镇子渐渐陷入黑暗之中,镇中的街道上有零星种植的枣树,夜风chuī拂,卷起满树的落叶,从街道的石板上沙沙扫过,远方隐隐传来láng嚎声,将幽夜衬得万分可怖。
距离码头不远的一道暗巷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紧着身上破旧的棉衣,不断地朝外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枯瘦的面被凌乱的头发遮掩住一半,却依旧能够看到,他的左眼的位置伤痕可怖,空空的眼眶,黑dòngdòng的,比这夜色更加骇人。
约莫两刻之后,一个锦衣面白的中年男人匆匆而至,一见到乞丐,立刻将他推搡进巷子,待到进了里面,才压低声音道:“我店中出事了,官府守得严严实实,你这个时候叫我过来作甚。”
那乞丐咧嘴一笑,薄薄的唇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夜中看来有些yīn森,加之他可怖的面容,越发如厉鬼一般,只是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儒雅,“我现在不叫你来,怕以后没了机会,泽三,别以为我不知道张铉是你杀的。”
泽三面色一冷,“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在自己店中杀人,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事qíng快说。”
“一百贯。”乞丐竖起一根手指,见泽三面色陡变,接着道:“你们黑吃黑我不管,当年bī我剜眼赌誓,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科举都不能参加,如今成了废人一个,你们这些年也算做得不错,可你把张铉杀了,我日后便少了一份钱,你不应该替他补给我么?”
泽三倏地出手掐住乞丐的脖子,yīn狠地道:“刘十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我只好亲自告诉你了。”
泽三的手刚刚用力,却觉得腹下一痛,低下头便瞧见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剑抵着他的腹部。
乞丐因为缺氧而涨红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艰难地道:“再不松手,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泽三手上的力气微松,旋即想到刘十三还指望着他的钱财,应该不会下杀手,这才收回手来。
“咳咳!”刘十三倚着墙咳了两声,依旧笑着道:“你以为我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州学生徒?你们一个个丧心病狂,我怎么能不想自保之法?如果不想总是如此,便乖乖地把一百贯jiāo出来,我从此后再不回东都,否则,即便同归于尽,我也赚了几个垫背的。”
顿了一会,泽三问道:“当真?”
“我刘汶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不会妄言。”刘十三剩下的一只眼睛在另一边黑dòngdòng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明亮,诡异而又坚定。
“好。”泽三一口答应,转而狠狠地道:“倘若你食言,你也说了,我们都是丧心病狂之人。”
泽三知道他只要一百贯,是因为肯定还会问其他四个人索要,加起来可就有五百贯,是笔不小的数目。
刘十三也明白“狗急会跳墙”的道理,所要的这笔钱财,不多不少,正是泽三手头宽裕的。
“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明日傍晚我把钱放在老地方,你自己去取。”泽三最终妥协。
刘十三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协议达成,泽三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暗巷。
夜风愈发呼啸,不一会儿空中竟落了冰粒子,稀稀拉拉地砸在屋顶,发出轻轻的声音。然而没有停留多久,便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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