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之士咸耻医术之名,多教子弟诵短文,构小策,以求出身之道,医治之术,阙而弗论。”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朝野,所有的士人都全都以学习医术为耻,大都教授后辈读短小jīng悍的文章,架构策论,来寻求好的出头方法,至于医术,就弃之不论了。
这便是唐朝的风气,孙思邈尚且如此境地,冉颜一个人的力量也显得如此渺小,不足一提。
那用什么来撑起她的声名?
唐朝重儒学,尊重那些能做一手锦绣文章、或吟诵出好诗之人,可这两项偏偏是冉颜的弱项,根本不足以临场应付。
整整考虑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有多少头绪。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晚绿、歌蓝和邢娘开始给冉颜梳妆,因是家宴,便没有打扮得太过隆重,一个简单的朝云近香髻,别着两支翠玉簪,因着冉颜喜好紫色,所以紫色衣物最为jīng致,其余的无论衣料还是做工,都略逊一筹。
“上回十郎不是给娘子做了一大箱衣物么,去那里挑一挑?”晚绿询问邢娘的意见。
邢娘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有采纳,挑了在苏州做的一件水蓝色缣刺绣忍冬纹短襦,一条纱罗银丝绣花披帛,“这件衣裙料子不错,花纹样式也别致,娘子便穿这个吧。”
邢娘挑的这两件衣物显得素气了一些,倒是很合冉颜心意,但晚绿便不明白了,“不是说打扮得越是隆重,便显示出对人的尊重吗?娘子怎么穿这个?”
晚绿心直口快,这也是她的优点,不懂就会问,绝不藏着掖着。
邢娘看了外间一眼,压低声音道:“说句不好听的,冉氏一大半的人都是靠三郎养活,罗氏虽然嘴上不说,但她许多年也不去苏州一回,显然对此颇有微辞。这只是家宴而已,涉及不到颜面,娘子若穿得太过招摇奢华,罗氏能高兴?”
奢华的都是她家的银子啊!谁能乐意。
晚绿恍然大悟,羞赧道:“原来如此,奴婢可得好好学学规矩了。”
邢娘认同地点点头,“多知道规矩少吃亏。”
歌蓝一直认真听着,邢娘本就是郑氏身边教导规矩的阿姆,在苏州,冉颜根本足不出户,她的存在压根没有派上用场,到了长安之后,才从邢娘身上知道,什么叫做出身大家。
几人服侍冉颜装扮好后,确认了好几遍才放心。
不能奢华,就一定要尽所能的jīng致,让人一眼看得出在梳妆上面是下了极大功夫的,这才算好。
刚刚整理完毕不到一刻,前院便来人请了。
来的侍婢着一袭碧裙,十分瘦削,头发在两边挽着双丫髻,瘦长脸,齐齐的刘海儿几乎遮住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这侍婢给人第一眼的感觉,便是“细”,细长的身材,瘦瘦的脸,连眉眼都是细细的,不漂亮,但整体合衬,举止端庄,倒也不俗。
“奴婢迎香,受夫人差遣,前来请十七娘去赴接风宴。”迎香缓缓欠下身。
“不必多礼。”冉颜淡淡道。
迎香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冉颜一眼,退至道旁,伸手道:“十七娘请。”
冉颜微微颌首,便顺着小路向前走,迎香一直稍微落后冉颜一些,却总能在要转弯的地方,提前指引。
很快便到了地方,冉颜来得不早不晚,与冉云生恰好一同到宴厅门口。冉颜便落后他半步走了过去。
厅内,冉平裕一身灰色布袍,早已经跽坐在主位上,在他旁边的席上跽坐着一名韵致的美妇,乍看见她,饶是冉颜对人的相貌并非常不注重,也不由顿了须臾。只见她三千青丝梳成一个华丽雍容的半翻髻,上面饰以一簇金色牡丹花,花瓣轻薄,却很大一朵,亦无与伦比的jīng致,一张容华犹存的脸,让人一看便知凭着冉平裕的容貌,为什么会生出冉云生这样的儿子。
“十七娘阿颜,见过三叔伯,三伯母。”冉颜欠身见礼。
“阿颜身上的伤可好了?”冉平裕关切地问道。
冉颜道:“劳三叔伯挂心,已经痊愈了。”
罗氏朱唇边噙着淡淡的疏离的笑意,不热络,也不失礼地介入他们的谈话,“十七娘不必多礼,请坐吧。”
冉颜便道了声谢,便坐到左手侧的第二个位置去了。
“十郎,快来让母亲瞧瞧,怎的消瘦得厉害?”罗氏看见消瘦的冉云生,不禁心疼起儿子,声音顿时温和百倍。
“旅途向来如此,父亲不也是瘦了一圈么?”冉云生笑道。
罗氏看也不看冉平裕一眼,哼声道:“他浑身肥膘,再瘦个三五圈还差不多。”
冉平裕轻轻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韵呢?怎么这会儿还没回?”
提到冉韵,罗氏目光不舍地从冉云生身上移开,有些愠怒道:“这个丫头就知道成日地往外跑!一大清早便去琳琅斋,到现在还没回来。”
琳琅斋是冉平裕名下的玉器店。琳琅,是指jīng美的玉石,曾有人用“琳琅满目”形容琅琊王氏多出美男,美人如玉,美玉配美人,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讨喜。
正说话间,冉美玉一身浅huáng色对鸟菱纹绮的乘云绣衣,领着几名侍婢进来,朝上座盈盈一拜,“十八见过叔伯、伯母。”
冉美玉不穿红色,少了几分张扬,多了一些温婉,放在一群北方女子之中,当真很有江南碧玉的样子。
“美玉来啦,无需多礼,坐吧。”冉平裕道。
罗氏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客套了一句。
这会儿,除了冉韵,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冉平裕便道:“我们先用饭吧,不等阿韵了。”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冉美玉瞥了冉颜一眼,见她形容憔悴,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埋头吃饭。
食不言,而且是分桌而食,宴厅中一时静默下来,只有偶尔碰着碗筷的轻微声音。
用晚饭后,由侍婢端上茶水漱口,罗氏便轻声细语地询问起冉云生路途上的事qíng。
从言语间,冉颜听出罗氏对她印象似乎不佳,遂也识趣地没有跟着掺和,兀自垂眸喝着茶。倒是冉美玉混得如鱼得水,罗氏虽也未表现出对冉美玉有什么好感,但偶尔也会搭上一两句话。
邢娘心知娘子一向没什么嘴上功夫,却也只能暗暗着急了。
歌蓝心中微微一动,飞快地将桌角的杯盏拂落在地。
清脆的碎瓷声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歌蓝悄悄扯了扯邢娘的袖子,给她递了个眼神。
多年的合作,邢娘自然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起身行礼道:“老奴不慎碰掉了瓷盏,请郎君和夫人责罚。”
冉平裕笑呵呵地道:“邢娘不必如此,不过是只杯盏罢了,快快请坐。”
见冉平裕竟然如此客气,罗氏不禁打量了邢娘几眼,见她五十岁上下,一身gān净简单的墨绿色褙子,微微花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止形容自然带着一股大气,便是连请罪亦未曾失了气度,不似一般的下人那样畏畏缩缩。
“您是……邢娘吧?”罗氏根本认不出来,这些年邢娘居然老了这么多。
邢娘微微动容,蹲身道:“回夫人,正是奴婢。”
罗氏神qíng激动,连忙亲自上前将她扶起,还不忘嗔怪冉平裕道:“怎么能如此怠慢嫂子身边之人呢?”
说着便让人摆席位,却被邢娘阻止了,“夫人折煞老奴了!老奴再如何都是奴婢,岂敢与主子同席?这不合规矩。”
罗氏自是知道,方才那个茶盏落得蹊跷,当时她只以为邢娘因为她怠慢了十七娘,而心生不满,因着郑氏的大恩,她自然要给几分颜面,眼下看来,邢娘极重规矩,而且也很懂规矩,知进退,即便是表示不满,也值得她尊重。
冉美玉恨得牙痒痒,瞪向冉颜的时候,却分明看见歌蓝冲她隐秘且挑衅地一笑。
而从始至终,冉颜都事不关己似的自顾喝着茶,只刚刚在邢娘出去请罪的时候,坐直了身子,想要出言求qíng,却被歌蓝轻轻拽了一下。
第191章 晓鼓
在长安的第一天,就在歌蓝与冉美玉无形的硝烟中落幕了。
至于内宅里争争斗斗这点事,冉颜根本没有必要费心,即便歌蓝被与世隔绝了两年,离开高氏的冉美玉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高氏母女把歌蓝弄得家破人亡,即便歌蓝真的整死了她们,冉颜也不会有任何心软。这是一个法治还不完善的社会,如果满腔正义感,只期待官府惩处坏人,那就只能一辈子受人欺压,冉颜早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
歌蓝跽坐在外间,透过细密的竹帘看着榻上就着灯光看医书的冉颜,心底渐渐柔软起来。
虽然冉颜什么也不说,但歌蓝知道,她一直在履行承诺,就如同她当初说的:你怎么对付高氏,我不妨碍,必要的时候也会给予帮助,这是我借用她身体该给的回报,但是也请你记住,你们娘子的死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如果哪一天让我发现你做了不利于我的事qíng,别怪我下手不留qíng……
如今冉颜在默默履行前半句话,而后半句,歌蓝一定不会让它发生。
……
翌日,五更二点,月色朦胧,一片幽静,自宫内“晓鼓”声起。诸个街坊顺序敲响,城内开始响起了阵阵鼓声,各坊的门陆陆续续开启。这鼓声要敲三千下,直到天亮为止。
长安城的百姓或披衣而起,或在规律的鼓声中睡得更酣。
冉颜却是第一次经历晓鼓声,安善坊的鼓声约莫响了十来下,她便醒了,见天还未亮,便在榻上合眼躺了一会儿。
直到三千鼓声止,冉颜才在晚绿和歌蓝的伺候下起塌梳洗。
之后去前厅与冉平裕夫妇一起用完早膳,罗氏便留下冉颜和邢娘一起说了会儿话。
经过昨晚的事qíng,罗氏对待冉颜的态度明显有些变化,言语间更加温和了几分。
“十七娘才碧玉之龄,衣裳大可鲜艳些,怎么总穿得这样素净呢?”罗氏笑道。
冉颜垂首答道:“儿一贯喜欢素净些的,觉得衣裳还是舒适为要。”
罗氏点点头认同,“此话正是。”
因前些日子冉美玉一直找罗氏搭话,她虽然不怎么待见本家的人,却架不住冉美玉一直说的是冉云生的事儿,罗氏思子心切,自然也就没有拒绝。
冉美玉说到十郎特别照顾冉颜,甚至为她一掷千金的事qíng,罗氏心里就有些不喜。
虽然郑氏当初给她很大的帮助,可谓恩同再造,即便花在冉颜身上再多钱,她也不认为亏得慌,但冉云生一向行为有度,忽然做出这样的事qíng来,罗氏心里肯定欢喜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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