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瞪着任邵英:“能说人话吗?”
任邵英道:“我这是实话,忠言逆耳。”
周毅被堵的半死。
任邵英笑道:“罢了,多大点事。不高兴了我陪你喝酒,喝不醉正好助眠,蒙头睡一觉明儿就好了。仗都打胜了,能愁的过前头两夜?我知道你就是想寻人说说话排解排解。翠荣故娘没过门,你就只好找我了。”
周毅:“……”
任邵英继续道:“要不你们趁着高兴,把婚事办了吧,拖着不像话。”
周毅郁闷的道:“翠荣不肯。”
任邵英问:“为何?”
“她说郡主没人使,”周毅叹口气,“成亲倒没什么,要是怀了孩子,倒让郡主cao心她。”
“那也不能总耗着。”
“我说不动她,她主意太正。”周毅无奈的道,“主意正是好事,就是有时候拿不住她。”
任邵英道:“那你直接同郡主说,郡主从不做小儿女qíng态。她自家都gān活gān到生,我看她老人家就没把生孩子当大事。”提起庭芳那比汉子还汉子的xing格,任邵英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郡主最会疼人,对美人尤其是。”
周毅一口酒喷了出来:“先生活腻歪了!这话也敢说!”
任邵英gān咳了两句:“你家翠荣是美人,她乐的宠嘛!”
狗屁!周毅鄙视的看着任邵英,你方才明明说的是郡主宠仪宾。
任邵英火速切了话题:“放归俘虏一事,明日且问问郡主。孔老夫子曰仁义,孟子曰王道,必然有其道理。我略猜着了些,只不作准,不好胡说。且看郡主决断。”
周毅闷闷的道:“其实就是我心不甘,我想杀了那起子贼人,替死了的兄弟报仇!忽听得仪宾要饶他们,心头火起。”
任邵英道:“许你杀了他们,然后呢?”
周毅又被问住。
“天下男丁有数,抓着俘虏便杀了,下回打仗往哪里征兵?谁家将帅不收归残部?”任邵英严肃的道,“不许杀俘方算正经主将,旁的都是野路子。记住,咱们不是叛军!咱们为朝廷而战!你往日饿的没法子,就没gān过偷jī摸狗的事?引流民归田,流民就尽是无辜,没杀人越货?分田的时候你也经见了,多少人抱着户籍册子大哭,那都是亲手拿女人换了粮食活命的,哭的便是不能拿女人换第二回粮食。谁都手染鲜血,你比俘虏高贵不到哪里去!”
周毅不说话了。
任邵英语重心长的道:“周大人啊,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他们真个就心胸宽广了,是他们看的更长远,计较的利益得失大的你看不见。郡主要按人头分田,女人也算。多少人说郡主自家是个女的,便为女人出头?然郡主想的是yīn阳相调,想的是怎么把女人弄出家门,弄去给士兵们做衣裳,你想的到么?不说长远,就说眼前。俘虏都打过仗,比你征来的农民qiáng些吧?白得了几千男丁,最直白的,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周毅道:“我没说不能受降!仪宾却是说不愿打仗的可自回家去。”
任邵英嗤笑:“回家?回哪个家?有家谁当土匪?你平时挺聪明的一人,怎么到了这会儿就钻牛角尖了?他不想打了,又有家不得回,留在咱们江西种地也是好的嘛!也有人嫌钱多的,你会不会算账啊?”
周毅彻底无话可说。
任邵英起身拍拍周毅的肩:“回吧,明儿还有好多事呢。你这事我得报郡主知道……”
话未说完,周毅恼了:“叛徒!”
任邵英笑道:“你看你,又急了。你有疑惑,旁人也有。不告而诛为nüè,你们大老粗场子不打弯,得叫知事把话说透、说明白,不然闹起事来又得砍上几个!养你们老费钱了,砍一个亏一个,懂否?你最先不也忧心兄弟们着恼么?有舌灿莲花的文化人去颠倒黑白,省你多少事!”
周毅服了:“我就发一回小心眼,叫你看出那多事!我知道武将怎地玩不过文臣了,心眼少啊!”
任邵英有些怅然道:“不是你们心眼少,是做皇帝的心眼小。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叶阁老助太子bī宫都差点叫一锅端了,咱们想造反是再不能够的。你们不同,管你仁义道德,管你派系牵绊,举起大刀一顿乱砍,凭你多惊才绝艳,都做了刀下亡魂。换作你,你怕么?”
周毅点头,实话实说:“怕!”
任邵英笑笑:“所以圣上信任文臣,派了文臣去压武将。”
周毅道:“那不是对你们挺好么?你却似不高兴?”
任邵英敛了笑:“文臣不会反,胡掳南下时亦不能挡。此乃千古难题,何解?”
“你想解?”
“想!流芳百世,谁不想!”任邵英把周毅撵到门口,留下一个背影,“我想不出,只待后人去解吧。睡觉!”
第392章 汪汪汪
善待俘虏之事,庭芳与徐景昌早就商议过。只不过上一回蒋赫的人因混乱踩踏,轻伤与未受伤的早跑了路,下剩的基本都是重伤,现有的医疗条件无法救活,便无此烦扰。此次韩广兴调度能力尚佳,以至于战场还留了不少活口,于是有了对待俘虏的矛盾。
任邵英把周毅的疑虑回报与庭芳,说法自然润色过,比周毅表现出来的委婉许多。庭芳知道人多数是感xing的,前一日杀红了眼的仇敌,翻脸就要做朋友,这种脸厚心黑的技巧只有她们这些官僚有,耿直的兵丁是没有的。笑着把周毅唤到跟前,在昨夜任邵英的基础上再细致的解释:“战俘便是回了韩广兴处,多少都惦记着咱们的好,下次再打便要手软。俘虏了咱们的人,暗地里照应一二,咱们的人得少受多少罪?算算还是划得来的。”
周毅没想到还有这层顾虑,皱眉道:“郡主把天下人想的太好了,láng心狗肺的多呢。”
庭芳笑道:“若有一半儿不láng心狗肺呢?”
周毅依旧不肯接受这个理由。
庭芳摇头道:“唉,我是真的想装个好人,你们就不给我机会。”
周毅不知为何,脊背一凉。
庭芳道:“俘虏有轻伤的,咱们救治了吧?本来就缺医少药,还匀出一份与他们,简直是圣人!”
周毅正色道:“我正愁此点,不知怎么跟兄弟们解释。”
庭芳道:“换成你是韩广兴,对着一群被惊醒照顾没准还胖了两斤回来的俘虏,是什么心qíng?”
周毅顿时豁然开朗,倒吸一口凉气!庭芳这是借刀杀人!
庭芳无奈的道:“韩广兴杀?还是不杀?”
周毅代入韩广兴,顿时陷入两难。杀了可惜,经过战场的老兵,比新兵珍贵许多;不杀睡不安稳,被善待的俘虏,便不是jian细,对敌人心存感激,极影响士气。
庭芳又道:“多半还是要杀吧,或者编入敢死队什么的,叫他们去送死。”两军对垒,证明清白何其艰难?民国张自忠将军为了国家做出的暂时妥协,被人骂作卖国贼,最后终究是以死明志了。同盟国牺牲的最高将领,选择了留取清白在人间,其妻绝食自尽,随他而去。后人再是唏嘘,也无法弥补他所承受的委屈。俘虏的尴尬,比之更甚。尤其在华夏,对俘虏的传统无比糟糕。有一说一,华夏虽然璀璨,有些事确实该思过、反省、改变。
周毅有些怅然:“原来郡主是想叫人知道被俘了便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们。世间唯有此地能忍三姓家奴。”
庭芳道:“何必说的那样难听?忠固然好,可既然刑不上大夫,自然礼不下庶人。对着他们要求礼义仁智信,咱们又给了他们什么?是有富庶的生活?还是有明亮的学堂?再说多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怎么得?不就是如此么?”
周毅彻底明白了庭芳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天下大乱,有些消息能传的飞快,因为人不再似过去一般绑在土地上,而是满天下的乱窜。被放回去而叫自家主上砍了这种事,算得上传统。那边是死路,这边则善待,便是难免受点排挤,有脑子的人也知道选哪个。到时打起来,敌军的士气就很jīng彩了!奋力厮杀会死,还不如装死做了俘虏,果然是上兵伐谋!想通之后,脸上就有些发僵,尴尬的道:“郡主……”
“嗯?”
“我想岔了路,是我的不是。”
庭芳道:“你们不用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绞尽脑汁的想事,是我等贪生怕死之辈gān的事儿。兵士要勇猛,直肠子反倒可爱。你不必如此。”
周毅道:“郡主有勇有谋,为我等所不及。”
庭芳笑道:“我们就别互相chuī捧了,万事开头难,才死了兄弟的将兵们只怕对俘虏有怨恨。你同王参将他们说道说道,再一层层往下说道理。一遍说不通就说两遍,两遍说不通就说三遍。兵士贤愚有别,切勿简单粗bào。重点qiáng调是怕他们落入敌军之手惨遭nüè待,这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但不能仅仅qiáng调如此自私自利的小巧,你得告诉他们,咱们是奔着天下太平去的。滥杀是bào君所为,都是殿下的子民,便是一时糊涂,做君王的哪里舍得就此放弃?譬如你儿子做错了事,你恨的喊打喊杀,却非真话,想要的无非是他改过自新罢了。将心比心,殿下对臣民亦是如此心qíng。”
周毅抽抽嘴角,郡主,你又开始忽悠人了!
庭芳看着周毅笑,不再废话。大道理书上尽有,随便拎出个读书人就能说一堆。佐以家常理短注解,慢慢的兵士们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为自私而战固然悍勇,却远不如为天下苍生而征坚韧。人类这样高智商的动物能得以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每个时代每个种族,都会有那么多愿舍己为人的英雄存在,守护者庸碌的凡尘。
周毅暗叹,如此不按理出牌,没有知事他们这些粗人当真说到猴年马月去。不由佩服庭芳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末了,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仪宾亦是如此想么?”
庭芳道:“他未必就想不到,只他比我厚道,想的更多的还是仁义,我则是算计。”徐景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看得透龌龊,还依然想维持那脆弱的光明。
周毅笑道:“殊途同归了。”
庭芳止住这个话题,说起了另一桩事:“翠荣的嫁妆我已经备好了,你们择个喜欢的日子,把事儿办了吧。”
周毅的脸稍微红了红:“翠荣说不急。”
庭芳道:“她一个姑娘家,哪里肯表现的心急火燎?身契我已消了,她父母亦是家奴,殿下分府的时候人不够使,一家子买来的。其父母还在殿下府上,待日后你自己记得去求上一求,赎出来给个安生立命之处。”正儿八经的岳父母在奴籍,说出去不好听。将来须得安顿下来给个营生才周全。只此等小事她就不cao心了,翠荣不是孩子,她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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