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却不能理解他汹涌澎湃的感qíng,转开脸急道,“请皇上莫要说这些话,您的命臣妇要不起,更不敢要。既已对过往释怀,还请您赶紧穿上衣服成吗?”
圣元帝见她面上似有羞恼之意,虽觉得很可爱,却也不忍逗弄太过,一面穿好衣袍一面剖白道,“夫人不要小看自己,对朕而言,您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朕之所以争夺天下,初衷只是为了保命,后来被太后在心上狠狠戳了一刀,便想着怎样把皇位坐得更稳,哪怕是死,也不能便宜别人。及至遇见夫人,朕才知道这天下不仅属于朕,还属于黎民百姓,养活一方水土,远比摧毁一座城池更能让朕满足。现在,朕想当好这个皇帝,想握着你的手共筑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关素衣撇开脸,红晕由耳根慢慢爬上脸颊,又延伸至脖颈,无需看这人热烈的表qíng,单凭他满腔爱意的嗓音,就能令她心神摇dàng,思绪紊乱。她不能回应他,唯有保持沉默。
圣元帝却并不需要任何回应,继续诉说,“因尚未猜透自己的身世,朕起初还在犹豫该不该争夺你。每每看见天真烂漫的孩童,或肚腹隆起的女子,朕便会不受控制地想,朕是罗刹恶鬼,朕的孩子会不会也与朕一样,用那等血腥的方式破体而出?倘若最后害了夫人,叫朕拿什么赎罪?”
关素衣恼羞成怒,转过脸讽刺道,“皇上,咱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您未免想得太多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朕想得太多,所以朕立即跑来赵府寻你,向你坦白身份。”圣元帝迟疑了片刻,艰难道,“因为害怕诞下又一个罗刹,让他承受朕曾经承受的苦难,所以这些年朕一直洁身自好,不敢与任何女子亲近。朕与叶蓁,并非你猜测的那般……”
红着脸皮把这辈子gān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详细向夫人解释清楚,他叹道,“当年被叶蓁买通,几次三番向老侯爷进言要把儿媳妇献给朕以博富贵的幕僚已经找到。受叶全勇指使来追杀朕,后被叶家灭口却侥幸存活的苗族异人也已经找到,如今都在天牢里。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把他们带来,朕当着你的面再审一次。”
关素衣定了定神,追问道,“杀了叶氏全族,又在赵府投毒的凶手就是那苗人?弟妹的死,是受了叶蓁连累?”
“没错。”
“好一个中原第一美人,好一个宠冠六宫的叶婕妤,手段果然了得!”关素衣从未如此仇恨一个人,原来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为何会再次嫁给赵陆离,都是她在后面捣鬼。一个人,怎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她要另攀高枝,于是公爹就成了色贡权贵的小人,最终与儿子反目成仇;她要抛夫弃子,于是赵陆离就成了需要妻子出卖身体才能获封爵位的懦夫,从此愧疚难安,抬不起头;她要凤翔九天,于是圣元帝就成了被追杀、被愚弄的目标,最终为她扛下所有骂名,给予无上荣华。
世间还有比她更“纯洁善良,柔弱却又贞烈”的女子吗?怕是前数百年,后数百年,再也找不出一个。
“高啊,实在是高!上回臣妇见了叶婕妤,还说见面不如闻名,却原是臣妇有眼不识泰山!皇上,你们夫妻俩一个心思诡诈,一个愚蠢透顶,合该凑成一对,作甚要来害我?我在赵家有夫君宠爱,有婆母回护,孩子们虽不是亲生,却都对我恭敬有加,孝顺至极,我为何要抛下他们,与你这个帮凶在一起?你蠢,我却不蠢;叶蓁下贱,我却不下贱!”
她忽然掀开薄毯站起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飞快跑出去,只留下一句讽刺,“皇上,喝了那么多文墨,您果然大有进益,这招苦ròu计差点把我骗去!咱们日后再不要会面,就当从未认识过吧!”
圣元帝欺骗她,戏弄她,甚至yùqiáng夺她,都无法令她真正动怒,因为她承受过比这更为险恶,更为丑陋的伤害。然而唯独一点她无法原谅——他不该在心知肚明的qíng况下,帮着叶蓁把她往火坑里推。
凭什么他看不起她的时候就能肆意践踏,爱上的时候又想轻易挽回?凭他是皇帝?凭他那惨绝人寰的身世?这年头,谁没有几个一说起来就肝肠寸断的回忆?真当自己多么可怜不成?
关素衣走得飞快,回到厢房才发现脚底被石子磨出许多伤口,疼得厉害。金子忙拿出药膏提她擦拭,疑惑道,“夫人,您会解xué的功夫?”
“什么解xué?他点中的xué道与天宗xué相通,我只需一直靠着椅背,暗暗压迫天宗xué,便能用回血冲破阻塞。你日后多读点书吧,别像你家主子,蠢得无可救药!”关素衣咬牙切齿地道。
金子满脸苦笑,“夫人,您别把气撒在自个儿头上啊,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再没有别的主子!奴婢的编号已被暗部撤销,又除了军户,再也回不去了。”
关素衣愣了愣,这才用指尖去戳金子脑门,“鬼丫头,知道拿话堵我了。所幸你被派来监视我,多多少少学了点东西,否则早晚有一天也会像霍圣哲一样,被自个儿蠢死。”
金子不敢反驳,暗暗在心里为陛下默哀。原来夫人最不能容忍的并非欺瞒,而是人蠢吗?那惨了,陛下这辈子怕是没有指望了。
☆、第97章 太后
圣元帝盘坐厢房,心qíng抑郁。眼看夫人软了心肠,既为自己道明真·相,又为自己哀伤哭泣,只需jiāo代清楚叶蓁那事,再凸显自己如何洁身自好,就可以相亲相爱了,最后怎会变得那般愤怒?
他把先前说过的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拆开来细细思量,试图进行弥补。今日的会面的确有几分苦ròu计的意思,夫人是何等样人,再没有比默默守了她大半年,连吃什么喝什么都要问个仔细的圣元帝了解。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刚qiáng无比,实则最是善良,又格外喜欢孩子,只需拿孩子说事,断没有不心软妥协的。所以他才将话题慢慢转到自己童年,把最苦难的那些岁月,最沉痛的一段隐秘,悉数与她分享。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竟慢慢得到抚慰,最终彻底治愈。本以为越烂越深,越挖越痛的伤口,只在夫人三言两语间便腐ròu尽去,瞬间抹平。她说他是母亲的宝贝,让他不要伤害自己,叫他何其高兴,何其感动?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却又为何bào怒起来?圣元帝百思不得其解,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叶蓁害朕”。毫无疑问,若说他现在最痛恨的人是谁,非叶蓁莫属,太后、大皇子妃、大长公主等人还得往后排。
白福惊讶的却是关夫人的身手,不由骇道,“陛下,您不是把夫人的双腿点住了吗?她怎么跑了?”要不是理所当然地以为夫人没法动弹,他们也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现在是探究这个的时候吗?还不快去找金子,问问她夫人为何生气?”圣元帝一面不耐摆手,一面把地上的绣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掉尘土,藏入袖袋。
白福连忙去打听,片刻后僵着脸回来,小声道,“启禀陛下,金子大人让您日后别再去找她了,她不会告诉您任何有关于夫人的事。她说,她说自己日后只是夫人的丫头,再不是您的暗卫,她的主子只夫人一个。”话落心惊胆战地等着陛下发怒。
圣元帝脸上虽显惊诧,却全无怒容,少顷竟哈哈笑起来,拊掌赞了一句“好丫头”。
“陛下,金子大人还有话要奴才帮忙转告。”第一劫避过了,白福额角却冒出更多冷汗,迟疑道,“她说,她说夫人嫌您蠢,让您日后多读点书。”
“你说什么?”圣元帝脸上的笑容扭曲一瞬。
“陛下明鉴,这话可不是奴才说的,是代金子大人转告的!”白福扑通一声跪下,心里暗暗叫苦。
圣元帝呆怔良久,挺拔的身姿终是一点一点佝偻下去,在厢房里枯坐半日,这才万分沮丧的离开,行至一处凉亭,见里面聚集着许多文人,正伏案疾书。
“他们在做何?去看看。”
白福奉命去探,回来后低声道,“他们正在誊抄夫人的《祭弟妹书》。因今日参加祭礼的人很多,关氏一族、仲氏一族的大文豪均有出席,故京中文人皆慕名而来,又有权贵云集此处,那祭文方念罢,就已风靡了半个燕京,再过不久怕是会人手一份。”
圣元帝脚步顿了顿,命令道,“遣人把这篇祭文散播出去,为夫人造势。”复又温柔一笑,“其实不用朕帮夫人扬名,这篇文章如此扣人心弦、哀感天地,早晚有一日会成为千古绝调。”
白福不敢耽误,连忙去办。暗卫的效率自是一等一的,待帝王车架行至山脚,入了城门,关夫人所作的《祭弟妹书》在燕京城里已是人手一份。每走一段路便会遇见几个眼眶通红的文人手拿稿纸诵读,还有妇人跟随在他们身后仔细聆听,继而搂着自己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母爱的伟大与无私,被这篇文章渲染到极致,现在再谈起赵府,谈起阮氏,人们只会盛赞她英勇,绝口不提什么妖妇、鬼怪。就连那些思想酸腐的老儒生,也在拜读祭文后幡然悔悟,为其焚烧香烛以示哀悼。
人言可畏,人言也可敬,只需正确引导,便能发挥出无以伦比的力量。难怪中原人有这么一种说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广开言路这一点,确实做对了。
圣元帝命车架缓行,一路走一路看。曾经满是游侠儿晃dàng的街头,如今已整肃一新,繁荣初现,过往百姓脸上多洋溢着笑容,穿戴虽朴实,却很gān净;有孩童在路边玩耍,嘻嘻哈哈打闹而过,模样那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这一幕幕,一景景,令圣元帝感慨良多,亦无比满足,直至入了宫门,还觉得意犹未尽。
“若夫人能陪朕一块儿饱览风景,勘察民qíng,那该多好?见到如此繁华景象,夫人定然很高兴,也就不会嫌弃朕愚蠢了。”他走入未央宫,一面换上龙袍一面惋惜不已地感叹。
白福不敢随意cha话,只能gān巴巴地赔笑,而后跟随陛下前往长乐宫。那是太后的居所,自从登基后,皇上便再也未曾踏足,虽碍于儒学对孝道的看重,母子俩还维持着平和的假象,但深宫中人谁不知晓,太后对皇上恨入骨髓,皇上对太后亦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来了?”太后身边环绕着许多幼童,皆为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的遗孤。至于三位皇子是如何死的,还得问问圣元帝腰间的佩刀。他们皆为太后骨血,原本最有希望得登大宝,结果却让这罗刹恶鬼一刀斩了,心中怨恨之深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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