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先别告诉我。”塔砂回答。
要是捂住耳朵不听坏消息,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话,世界一定会变得美好很多。
隧道被炸出一个大dòng,上层的泥土正不停掉落,来填补这个dòngxué,让通道重归稳定——如果将这个空间比作隧道,现在发生的事正是如此。fèng隙正在震dàng,周围的空间扭曲收缩,怒魔制造出的巨大缺口渐渐缩小。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缺口也在缩小。
那个通往埃瑞安的入口。
空间修补它自身,这期间所有通道都被无差别地视作不稳定之源。空间乱流扭曲着所有通道,整个fèng隙仿佛一个被挤压的蜂窝状结构,每个孔dòng都在被挤压收缩。
基本上,等这一波震dàng过去,剩下的通道就稳定了。
前提是,那个时候你想要的通道依然存在。
空间自我弥补的速度很快,坍塌迅速地趋向稳定,乱流暂时消失了许多。塔砂与维克多默然无语,望着曾经是入口的位置。
非常不幸,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海市蜃楼消失了,致命的希望已经不见踪影。极目望去,整个空间当中再没有一个出口入口,连不断闪烁的光线都少了许多。
“运气真不好,哈哈。”维克多说,笑得比哭还难看。
塔砂环顾四周,周围空空dàngdàng,除了“太空垃圾”外什么都没有。在这个怪异的空间fèng隙之中,只剩下她和维克多。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塔砂问。
事qíng有些麻烦,但不至于失去希望。她带了一整个魔池的魔力来这里,龙翼之躯只要有魔力就能生存,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有生存危机。带着地下城核心与魔池,比当初刚穿越到埃瑞安的条件已经好了许多。
“啊,暂时是这样。”维克多gān巴巴地说,“但是困不了多久。”
听那个口气,这不是个好消息。
“之前说过了吧,赛门挤开fèng隙才再度出现,所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那个‘fèng隙’当中。”维克多说,“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连上,震dàng形成第一条fèng隙,这条fèng隙只允许一个灵魂通过,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
塔砂已经听懂了。
“‘fèng隙’是暂时xing的。”维克多苦涩地说,“而在将它撬开的大恶魔消失之后……”
在qiáng行撑大fèng隙的那个楔子消失之后,fèng隙即将关闭,其中的一切杂物,都将随之泯灭。
坍塌的口子已经填上,四面八方的震颤却没有,与之相反,这震动反而变得越来越qiáng。刚才的震动是为了稳定空间,如今却是这道fèng隙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没有什么几成危机几成安全的几率,坍塌理所当然,不可避免。
悬浮在空中的塔砂摇晃起来,混乱气流将她猛然抛起又重重扔下。她可算理解了雀鸟在高空遇见风bào是个什么感觉,整个空间都在与她作对,再怎么拍打双翼也无法与这天地之力抗衡。
光线乱成了一锅粥,明明灭灭,足以叫光敏xing癫痫患者立刻发病。最好的飞行员都可能被甩吐出来,简直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连魔力液滴都快被甩出去。塔砂索xing不再振翅,她张开巨大的龙翼,将地下城核心、魔力液滴与地下城之书一并拢在怀里。在双翼合拢的前一刻,她看到了远方的边界。
不久之前这里还无边无际,现在却能看得到边缘了。确切地说,那种混乱的光线下根本判别不出远近,但塔砂能看见“太空垃圾”消失的边际。这些杂物均匀散乱地漂浮在每个角落,而在一定距离以外,空间沉静如水,只剩一片黑暗。塔砂仿佛置身于一片水糙与游鱼混杂的水域之中,望向不远处清澈至极的死水,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边缘,还在缓慢地缩小。
乱流撕扯着塔砂的双翼,好像有巨人正抓着骨刺往外撕扯。翼膜外层传来持续的刺痛,接触外部飓风的部分好像要被活活扒下一层——多半已经有了伤痕。方才用来硬撼怒魔的龙翼正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在里头听起来格外可怕,仿佛台风天气听见木质房屋发出悠长的嘎吱声。
塔砂一把抓住自己左边的翅膀,咬牙牢牢固定。就在刚刚,左翼被扯断了。
“……我不想死。”维克多嘀咕道。
废话,谁都不想死。塔砂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完成,平地上刚刚建起城堡的雏形,太多事qíng非她不可。明明解决了入侵者,却因为fèng隙崩塌这种原因丧命,毫无反抗之力而且毫无意义,简直太可笑了吧?
塔砂焦躁地啧了一声,飞快地思考着自己手上还能使用的筹码。此时维克多又开了口。
“我有个办法能撕开fèng隙,但很危险,指不定能不能通向埃瑞安。”维克多听上去出人意料地冷静,“空间非常复杂,七成几率能回去,三成几率会被甩到鬼知道在哪的地方。”
“总比等死qiáng。”塔砂催促道,“七成已经非常高了。”
“的确。”维克多说,自言自语道,“真不想死啊。”
在龙翼笼罩的小小空间之中,地下城之书亮了起来。
每一张空白的书页显露出无数jīng妙的纹路,看上去像纸张的页面在此刻展现出真面目,封面裹着漆黑的鳞片,内页柔软冰凉如皮肤。维克多的栖身之所当然不是普通书籍,来自大恶魔的蛇蜕制成了外壳,娜迦之王的皮在剥制后比犊皮纸更剔透晶莹,传奇法师用龙血墨书写下每一道咒文,即使在魔法飞速流逝的埃瑞安待了几百年后,依然有一些力量留存下来。
它们在此刻被点亮,gān涸的文字刹那间鲜亮如新,又好似沉淀了无尽的岁月。
塔砂突然明白了。
在意识到维克多言下之意的时候,死亡迫近带来的焦躁变成了冰冷的沉重感。一座冰山堆积在塔砂胸口,缓慢而冰冷地下沉,一瞬间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塔砂张开嘴。
说点什么吧,时间有限,道谢,道别?某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占据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分量,离别来得猝不及防。你想听到什么?我能说些什么?塔砂làng费了几秒钟,做出了决定。
“我会活下去。”生平第一次,她发下了这种并没有绝对把握的誓言,“我将常胜不败。”
“当然。”维克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当然会,我的主人。”
地下城之书记载的禁咒,维克多留在书中的最后准备,在此时发动。
第一页书上的咒文浮出书页,跳了出来,此后每一条咒文头尾相连。地下城之书飞快地翻着页,每一次翻动就有大量符文从扁平的文字化作跳跃的光带。鲜红与漆黑jiāo织,气息不祥却也绚丽无比,让人想起剧毒海蛇身上绮丽的花纹。光之锁链喷薄而出,将龙翼包裹的空间一层层圈起。
展开的魔法阵嗡嗡作响,隔绝了周围愈演愈烈的空间乱流。尖锐刺耳的空间崩塌声远去了,那种站在冰层上的不安亦然。白炽灯似的嗡鸣温柔如白噪音,一股力量正将光带内的一切从这个空间中连根拔起,这力量qiáng大如火箭升空,却又莫名让人安心。塔砂的双翼紧紧包裹住了维克多与地下城核心,符文光链则固定住了他们全部,这qíng景无端让她想起幼年时把玩具塞进被子里的时候,父亲走进来,将她连被子带人一整包抱起。
咔嚓!无形的壁垒碎裂了。
光带对内柔软如摇篮,对外部空间而言则是钢铁荆棘,禁咒的力量撕裂了正在闭合的fèng隙。这道fèng隙的末日提前到来,空间破碎,其中一切泯灭,踩在一个亚空间毁灭的骸骨上,他们跳了出去。
于是塔砂看见了fèng隙的外面。
维克多没说错,空间非常复杂,fèng隙外面不见得是埃瑞安。这里不是埃瑞安,也不是深渊。
这是哪里?
塔砂脑中一片空白,在光带的保护之中,她瞪大了眼睛,遥望这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天宇。
宏大,磅礴,浩瀚,一望无垠,无边无际……所有形容广阔博大的形容词都能用在这里,都不足以形容这里。双眼望不见哪怕一个角落,所有生灵在此处都渺小如微尘。比“空间”还庞大的是什么?比“位面”还庞大的是什么?“世界”吗?然而一个个世界如同一颗颗果实,只挂在巨树梢头。
有一颗树,一棵枝叶繁茂、顶天立地的巨树。
数不清的世界悬挂在巨树梢头,一些青涩混沌,一些烂熟繁杂。变化无穷多又无穷少,完全无法预料,因为观测者太过渺小。
以巨树与果实当比方太可笑了,可是蜉蝣要如何描绘青云之上?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埃瑞安只不过是个奇幻世界,法则乱七八糟的深渊也可以理解,但这里,塔砂根本想不出合适的比喻。她无法描述,她无法理解,甚至连将眼前一切收入眼底都是不可能的任务。仿佛一枚微尘得到了总览世界的机会,巨量的信息冲击着她的灵魂,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她的认知世界便卷起一场风bào。
对世界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怀疑,擅长且习惯将一切信息梳理并用自身逻辑理解的思维产生了混乱,眼前的一切广博得令人绝望,穷尽一生也无从窥见一角,越是对自身理xing引以为傲,此刻受到的打击就越发巨大。塔砂不恐惧未知,但至少现在,这里对她而言并非“未知”,而是“不可知”。
塔砂控制不住地去看、去听、去感知,这难以自制的探求让她接触更多的“无穷”,圆的体积越大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因此理解得越多越为自身的无知绝望。理智摇摇yù坠,塔砂手脚冰凉,在对抗qiáng大数十倍的敌人时、在面对近乎必死的局面时也未曾让她这样牙关打颤、浑身战栗。这太多了,太……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星界。”维克多的叹息从塔砂面前传来。
这声音来自面前或来自头颅以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大恶魔惊奇地喃喃自语:“竟是真的……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
蒙在塔砂眼睛上的东西柔软而微凉,并不稳定。它可能是手,可能是爪子,可能只是一片浓如薄纱的黑雾,介于实体与非实体之间。塔砂的心脏还在疯狂地拍打着胸腔,仿佛恐高症患者站在空dàngdàng的玻璃高台上。另一只似真似幻的手搭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说:“还好没跳太远,你看,这就是埃瑞安。”
蒙着眼睛的手移开。
那只手移开,黑雾却依旧限制着塔砂的视野,让她的视线只能看到有限的那个画面。无穷尽的天宇暂时被隔绝在一边,只有面前那一枚世界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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