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汗水覆盖了他的皮肤,他四肢无力,视线模糊,感觉身体被掏空。那位幽灵女士翻脸了吗?在完成了对他灵魂的骗取后?道格拉斯并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掷,不介意现在去死。
骑手感觉到一阵qiáng烈的风,有什么东西正在扇动,室内突如其来的风chu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眯起的双眼看到一团鲜亮的红色,仿佛停滞的火光。他听见“呼哧”一声,那声音有些像乔伊在喷响鼻,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乔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带着热度与燃烧的气味。
上空那个红色的影子是什么?是故事中的红皮恶魔,打算要烧死他吗?
噢,挺不错。他喜欢红色的火,远胜过周围蓝幽幽的灯,热qíng灿烂的火适合给热qíng奔放的驭龙者担当葬礼。道格拉斯双手jiāo叉放在胸口上,摆好了闭目等死的姿势,可惜下一个火星点着了他的胡子。一心求死的骑手忍耐了一会儿,为捍卫自己的胡子挣扎起来。他一跃而起,扑打着胡须,这才意识到带走他体内温度的力量已经开始回流,让暖流重新流过他的手脚、身躯和眼睛。
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混沌的大脑恢复过来,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站在大厅当中,与一头巨shòu对视。
它的鳞片像红宝石一样夺目,在周围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它的双翼遮蔽了整个房间的上空,它们扑打着,那qiáng风能让没站稳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让人恐惧又让人心动,它的双眼灿烂如岩浆。这团凝固的火焰点燃了道格拉斯的蓝眼睛,在他大睁的双眼之中,倒映着红色飞龙的影子。
从这个孤独龙骑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梦中的龙。
道格拉斯做梦似的跑了两步,理所当然地在风中摔倒了。龙俯冲下来,停在他半米开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没费事站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抱住了那双巨大的翅膀,龙的鳞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这梦幻的生物没有像每个梦中那样烟消云散,它对他傲慢地眨了眨眼,并未挣开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颤抖着说,眼眶湿润地笑起来,“嗨,亲爱的,你迟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龙骑士等到了他的龙。
火焰符文制造的“巨龙”远没有真正巨龙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类似巨龙的存在只能制造唯一一只,接下来符文能制造出的飞龙,只是魔法伪龙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经满意得涕泪纵横,塔砂也很满意。
不如说这个结果更让她愉快,除了眼下这一只,今后火焰符文制造出的伪龙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数量。骑乘这种伪龙与骑乘狮鹫一样,不需要龙骑士职业。有了足够的坐骑与一个现成的老师,假以时日,塔砂能养出一支空军。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与飞龙的(单方面)jiāo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与龙双宿双飞一会儿,反正这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龙以外的东西了。
比起用龙哄来的龙骑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员收服起来还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约书,杰奎琳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觉得自己像在诱拐小孩子。
——这念头持续了不到一秒。
“游吟诗人杰奎琳:现年二十六岁,跟她约会其实不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着迷惑人心的歌喉,妖jīng有着自带魔法的手,不过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后,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弹琴比较好听外加脸长得嫩而已。”
“果然啊。”维克多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妖jīng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岁……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么样都不像超过十岁的孩子,脑中出现了以前看过的某个“长得像小孩的三十岁孤儿不停杀领养她的家庭”的恐怖电影。
游吟诗人附带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节奏!更响!更qiáng!更远!你能将某种事物的效果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来!活着的东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东西,一样能增幅给你看!
按照这解说的德xing,多半又是一个副作用会导致增幅对象成为一次xing用品的技能,而且说“活着的东西”,这是龙也弄死给你看的意思吗……
杰奎琳的签约与收容都一帆风顺,别人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里,乖乖吃饭,乖乖洗澡睡觉,仿佛根本没换过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怀疑她是不是有点自闭症。游吟诗人依然不说话,在得知圣骑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时候也无动于衷,见到道格拉斯时才稍有松动。骑手刚从与龙见面的狂热中终于冷静一点下来,脚步发飘地前来见她,叽叽喳喳跟她说了一通美好未来,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对调了似的。即使杰奎琳有二十六岁,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没开玩笑。”道格拉斯说,“杰奎琳是被……相当于被买进‘马戏团’的异种,还算是我的前辈呢。虽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个地下城中最适合当幼教的人了。听说小姑娘时年二十六岁并没有让她因此产生态度变化,她依然把杰奎琳当孩子照顾。
“没有童年的孩子,当然不算长大。”梅薇斯说,端着锅子出去,把饮料倒进杰奎琳的杯子。
这回杰奎琳喝到了。
塔砂总觉得梅薇斯不仅仅在说杰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着满满一坩埚的母爱,等着对所有她视为孩子的人分发——话说回来,除了橡树老人之外,这里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顾那些伤员,照顾玛丽昂,也照顾着撒罗的牧师,尽管后者对她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友好。
撒罗的圣子过得很不好。
从那一战结束开始,塞缪尔就没再回过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里帮忙,糙糙进餐,和衣而卧。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甚至胜过了之前过度使用骄阳之杖的时候。他自nüè地让自己到处奔忙,抢着做所有事,机械地把梅薇斯塞过来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现在他面前,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塞缪尔一直收拾得相当整洁,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门前刮掉胡子,整理仪表,哪怕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医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满是乱长的胡须,脸颊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huáng色,gān枯邋遢得像gān糙。他麻木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幽灵,看了一会儿,穿了过去。
“帕特莉西娅是善神。”幽灵说。
塞缪尔停了下来,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偻着背的塑像。他脑中又一次闪过那个盲眼而无腿的士兵,画面有些扭曲,鉴于它一直在塞缪尔的梦魇中出现。
“月神的神器不会杀人,虽然也不会救人。”幽灵说。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那反而让塞缪尔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头下意识握紧,手中反复撕裂的小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鲜血缓慢地流向指fèng。
和他日益gān瘪的痛苦一样,他的伤口也变得迟钝起来。
“碎掉了。”塞缪尔gān涩地说,“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为我……”
“是啊。”幽灵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纯洁之神,你擅自将她的祭器用来盛水还喂给死人,它当然会破碎。”
撒罗的圣子杵在原处,双眼眨动着,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怎么都比方才的行尸走ròu好。塔砂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会宽慰你,说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错?”
“不是!”塞缪尔转了过来,愤怒地反驳道,“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
“所以你觉得这就是赎罪?”幽灵指着那双guī裂的手,“留着伤疤,让自己又饿又累,消耗生命,会感觉好过一点吗?你的自我满足方式真是廉价。”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塞缪尔急促地说,喘着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塔砂问,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么呢?”
塞缪尔的嘴开合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算了,我没兴趣。”幽灵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梅薇斯一样有哄小孩的兴趣。”
幽灵就这么飘走了。
塞缪尔望着幽灵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轻。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不知道能怎么说、对谁说。
杀人的责任被拿掉了,对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气也是。对月神产生怀疑和愤怒让塞缪尔又惭愧又害怕,他觉得自己在推卸责任,但无论怎么自我惩戒,这念头都挥之不去。幽灵的说法让撒罗的圣子松了口气,然而,怀疑并没有消失。
月神的圣杯对伤员没用,骄阳之杖与撒罗神术对伤员无能为力。全知全能又无比仁慈的神为什么没有救他们?是因为塞缪尔的祈祷不够虔诚吗?是因为那些人不是信徒吗?是因为撒罗已经离开了吗?塞缪尔感到迷茫又无力,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撒罗……
不,不,打住。我是多么可耻的人啊!塞缪尔的心在痛苦中紧缩,我竟因为神明不回应,就去质疑神明吗?
塞缪尔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听见”,可神似乎从未听见。
要是抚养他长大的嬷嬷知道了他这等亵渎的念头,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用教义和过去的故事来坚定他的信念吧。但距离上一次聆听嬷嬷的教诲已经过了太多年,当塞缪尔努力在脑中寻求指引时,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个老骑士的脸。
“人类不需要神。”他毫不留qíng地说,“也不需要对着世俗生活指手画脚的无用牧师。”
塞缪尔心乱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经离开,大部分病人都已经入睡。撒罗的圣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张chuáng边的凳子上,徒劳地想说服脑中的骑士,不,人类当然需要神,需要撒罗神教……
是吗?
塞缪尔想起一张张不感兴趣的脸,即便在允许传教的东南角,也没几个人愿意听从撒罗的教诲。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几个老人,老人的孩子却冲出来把他轰走,叫他讹钱的骗子,全力反对捐善款重修撒罗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对他扔糖纸的孩子们,在他们看来,撒罗的教义与美德还不如几颗糖、一顿饭重要。仔细想想,那些愿意听他布道的人,与其说真心向往撒罗,不如说在拿他当消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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