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福州来的师傅让太太小姐们很满意。东家一看,这么好的形势,放弃可惜,在福寿阁不远,买下个铺面,泉州分号正式开张。
族老们这才想明白,没错银楼分红是嫡支送来,可是也得旁系答应,才能让他们领到手。偏了许久的心,赶紧放正了。
冤qíng大白,一度冷淡的邻里关系又好起来。还有些人当日跟着传谣,怀疑张歆为人,此时,抱愧不已,带了礼物上门慰问。
陈林氏接了,谢过,说张歆受了惊吓劳累,从海上回来就病了,孩子jīng神也不好,这一向都在家里休养,没有出去,家里人瞒着,昨天才听说这回事,气得哭了一场,好在事qíng过去,黑白分明,经过劝说,也就好了。怕她心qíng起伏,就不叫她出来相见了。
邻居陪着骂了几句造谣中伤的缺德货,想想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多灾多难,全靠一个年轻寡妇支撑,真是不容易。大的小的,读没读过书,都明是非懂道理,比那大家大户还qiáng几分,真真叫人敬爱!越发决定要与他家好好相处,能帮忙就多帮忙。
陈林氏送走客人,回屋想了半天,等到夜里孩子们都睡下,来敲张歆的门:“阿妹,睡没?没睡就到对面屋来,阿姆有话讲。”
张歆起身跟过来:“大姆,什么事?”
“阿妹,我想了很久。你要是中意程大爷,就嫁了吧。”
114夜谈
陈林氏本是不乐意张歆再嫁的。倒不是念着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而是觉得张歆眼下生活不错,再嫁吃亏,不如不嫁。
小qiáng被劫持,得程启相助,救回。陈林氏的想法就有些改变。老人家除了神佛,更信缘分,觉得程启和小qiáng合该有父子缘,正是她想阻断这缘分的徒劳,导致了小qiáng那场灾。
张歆没说程启求过婚。只听说程启不肯做gān爹,陈林氏就猜到他的意图,竟不反感,而是认真考虑起这个事。
原本,她的判断是从自身经历出发。她这一辈子,几乎都在为钱发愁,与穷困斗争,间或也有被欺压的经历。张歆有积蓄,会经营,不求大富贵,一辈子不愁吃穿。上有做官的义兄,中有能耐的朋友,下有陈家男人相助,一般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经过倭寇劫持,还有这场谣言风波,陈林氏有了危机感。没错,张歆不必象她那样为钱发愁,苦哈哈地熬日子,她做着生意,结jiāo着上层人物,会找她麻烦的人也有来头,有能量。
美貌又有钱的寡妇,肯定有人窥视,只是敢不敢能不能欺负算计。张歆其实没有真正坚固的靠山。陈家一群粗人,没有一个真正顶用的。薛伯陈大奶奶这些人,平常可以帮点忙,真出事,也都指望不上。同知的官职不算很大,万一对方靠山来头大,余同知护不住,也不一定真愿意保护张歆。
只有程启,陈林氏不清楚他到底多大能耐,在程家算不算重要人物。小qiáng出事时,他义不容辞地伸手,平安地把母子两个带回来。破除谣言,惩治造谣之人,肯定也是他和他家人在暗中cao作。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他爱护张歆,也能够保护他们母子。
如果程启只是出于正义感,还罢了,可明知他怀了心思,就不能不好好想想。为了报恩,该嫁。为了安全,该嫁。只要程启能明媒正娶,张歆就该嫁。
嫁到程家,张歆的日子肯定没现在逍遥,程启的娘不好相处,两个孩子以后的婚事,也可能会有麻烦。可再怎么样,都比哪一天突然被人算计了,害了,要好。天天防贼的日子,能有什么自在?受点气就受点气,吃点亏就吃点亏,母子平安,轻松过日子最要紧。
“大姆?”张歆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说明代理学昌盛,礼教森严,女子尤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大姆是官家表彰的节妇,怎会劝侄女再嫁?
陈林氏慢慢地把湖西村那边的反应和说法告诉张歆,又说了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妹啊,人活着,不能掉了那口气。可过日子,只靠那一口气是不行的。你没有娘家夫家做倚仗,孩子又还小,等到小qiáng能撑起门户,还有十多年。这中间,会有很多事。全靠你一个人撑着,太辛苦,还难圆满。要是别人,我也不会劝你。可我看那个阿启是个极好的,忠厚可靠,对你爱护又小心,又会疼孩子,你也不讨厌他。”
张歆没有听得很清楚,径自沉浸在偶像崩塌的震惊中。亲人和长辈心疼她,希望她幸福的愿望,盖过了他们对礼教的敬畏遵从,令她心中满满都是感动。这些话居然是大姆来告诉她,亲口劝她改嫁!她也说不清更希望大姆坚持原则,符合书上宣传的妇德典范,还是更喜欢富有人qíng味的大姆。
好半天,张歆期期艾艾地冒出一句:“大姆,你是节妇呀!”
陈林氏误解了她的心qíng,不以为意地回答:“这节妇是人家封给我,又不是我自己要做。女人要守节,也要看那男人当不当得起,值不值得给他守。”
这个论点是张歆从没听说,从没想到过的。大姆劝她改嫁,是认定她“死”了的男人当不起,不值得女人守节。可除了含糊两句身世jiāo待,她从没对人谈起“前夫”。
今天也还不想谈他,张歆笑着往另一边引申:“大姆这话是说大伯当得你守节,我爹当不得姐姐的亲娘守节了。”
提起过去,陈林氏有些闪神:“阿德他当然当得起。我爹腿有残疾,做不得重活,娘的身体也不好,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鼠都不进门。他明明可以娶比我好的女子,却一心认准了我,得空就来我家里帮着gān活,帮着教导我弟弟,一看我爹点头,马上请媒婆上门,怕我嫁妆少不好看,悄悄置办了送到我家里。我嫁过来后,邻居族里有笑话我娘家穷的,公婆和他们兄弟都护着我帮我说话,得些好东西,也会分出一份留下,攒起来,隔一阵送去我娘家,又张罗着帮我爹娘请大夫,又帮我弟弟找出路。我先生了两个女儿,公婆明明想要抱孙的,也没半句嫌弃,还劝我不可着急,养好身子再说。那时,他兄弟两个跑船,挣了几个钱,家里也算富裕,就有人看我生不出儿子,要把女儿送给阿德做妾,阿德都没应。南山村湖西村,人人都说我命好,遇到阿德。他出海博命,还不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和将来?他不在家,我自然要替他撑住一个家。若有二心,我死了的爹娘都不会饶了我。
“你爹也不是不好,只是对不住你——阿霞的娘。她家在县城,爹是个有本事的,日子过得去。她爹娘不愿她嫁跑船的,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给她相了个小铺子的少东家。你爹这人,愿意起来,极会哄人。阿霞的娘被他哄住了,非他不嫁,愣是回了那桩亲事,把她娘气得半死,只给了她一半的嫁妆,叫她以后遇到麻烦,不许到娘家求援。进门两年生了阿霞,你爹的心思就活了,想要纳妾生儿子,还好被公婆拦住了。那以后,你爹在外面就不大规矩,出事前跟镇上裁fèng的女儿好上了,闹着要迎她进门。阿霞她娘又哭又骂地大闹了一场。说了几句重话。谁知他们那回出海,就出事了。
“消息传回来,债主上门。那家女儿也是个有qíng义的,悄悄把自己的首饰当了,和私蓄一起送过来,要帮阿贤还债。我们自是没要。这事被她家知道,将她打骂一顿,卖给一个cháo州来的商人做妾。阿霞的娘总觉得阿德阿贤是被她咒死的,心里过意不去,见债主bī得紧,老人病着,无钱看病,求了伢婆,把自己卖了三十两银子,拿给家里救急,隔夜悄悄走了,也不告诉我们去处。我找到伢婆,求了好久,她才说是卖给一个山里来的做妾了。
“外人都说阿贤媳妇守不住,改嫁了。我们都知道,她对得起陈家,是阿贤对不起她。”
张歆听得难过:“既知道是去了山里,打听打听,兴许能找到,将她赎回来。”
陈林氏摇头:“三十多年了,她若还活着,怕也不想让我们再见到她。何况你爹又——她知道也是伤心。”
停了停,陈林氏接着说道:“你原先的男人不好,你何苦为他苦守?不如给孩子寻个好的爹。”
张歆讶道:“大姆怎知道他不好?”
原来,张歆第一次去湖西村,就有人拉着小羊问她爹。一直文静地笑着的小羊,还听不大懂本地人说话,却是听懂了那个词,小脸立刻僵了,眼中透出惊惧,哆哆嗦嗦找到张歆所在,走过去躲进她怀里。
张歆当时被人拉着说话,没注意,只当小羊怕生,揽着她抚摸着。好一会儿,小羊才镇定下来,重新露出笑容。
这一切却被陈林氏看在眼里,过后问明qíng况,就嘱咐陈氏那些女人不可再打听张歆的丈夫。
如果仅仅是张歆避而不谈,可能有她自己的原因。小羊的恐惧却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害怕自己的爹,怕到听人提起就哆嗦。
把幼小女儿吓成这样的亲爹,会是什么样?张歆不愿提起他,不顾一路劳顿危险,逃离繁华的南京,跑到东海一隅的泉州,全都有了解释。
小羊的五官其实与张歆不象,却是一样白皙,一样鹅蛋脸,加上她喜欢模仿妈妈的动作和表qíng,张歆又极疼女儿,泉州这边竟没人怀疑她们不是亲母女。
原来,族人被她认为的轻信背后,是这样浓浓的爱护和体谅!
张歆轻咬嘴唇,低头沉吟着,再次抬头,先落下两串泪珠:“大姆,你们这么疼我,为我担心,我对不起你们!”
“自家人,说什么对不起。”陈林氏拉起袖子给她擦眼泪:“你从前受苦,我们不知道,帮不上,如今,只盼你有人疼,好好过日子,好好养大孩子。”
“大姆,程大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他。可我不能嫁。我若嫁他,是害他。我其实不是寡妇,小qiáng的爹还活着。我不想同他过,逃了出来,得一个远房表弟帮忙办出路引,就带着孩子来泉州了。泉州是我爹的根,他却不晓得。离南京又远,不容易被他找到。可世上的事说不准,万一哪一天——”
张家只是薄有资产,因母亲早亡,父亲脑伤发作,大半时候不知世事,母亲的堂姐将她接到家中抚养。姨夫家业很大,只活下来一个女儿,招了个孤儿入赘……张歆将玉婕的大略故事讲给陈林氏听,只改动了出身使之与“陈奉贤女儿”吻合。
段世昌虽然算不得好人,比石禄那个烂人还是qiáng很多的。张歆不愿让人知道小羊身世,又觉得对段世昌应该公正点,想到英儿,于是说:“他只是盼儿子,不把女儿放在心上,倒也没有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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