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纹大惊,连忙辩解:“奶奶误会!我只是——”
“若是李奶奶处于我的位子,有人对李爷一片痴心,恨不能取李奶奶而代之。试问,李奶奶可会可怜她,将她迎进家门?你二人青梅竹马,李爷一片深qíng,连李奶奶曾经身陷风尘都不在乎,依旧娶你做正妻。李奶奶可是高枕无忧,只当可怜她行善事?”
“我,我——”惠纹无言以对。
张歆突然想到她含糊带过的一处:“李爷的表兄是哪一位?姓成,姓许,还是姓吴?”
“姓,姓成。”惠纹虽然天真,却记得丈夫说过表哥同段爷不对付,他夹在两边中间难做,方才不提及,正是怕对方多心,不想对方如此敏锐,当即慌了神,深悔冒失。
张歆心里一紧:“李奶奶从何处知道这个庄子?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月桂告诉我这个庄子的所在,说奶奶若不在段府,多半就在这个庄子。我去府里拜访,得知奶奶不在,就往这边碰碰运气。”
张歆留意着她的表qíng,见她虽然惊慌不安,却无一丝躲闪作伪,断定她无辜,却不能排除她被人利用做了探路的棋子。
她原来计划借机脱身,并布下疑阵,好像被段世昌对头掠走。反正她不会回来,被人怀疑失去清白也无所谓。小qiáng的血缘身份无可置疑,十几年后认祖归宗,还是一段佳话。不过,可不能弄假成真!
只要敌人不是今夜就动手,就是她的机会。郑惠纹这么一出现,都不用她费手脚故布疑阵了。
这个惠纹,希望她的良人,她的好运气还能帮她度过这一关,否则,之前的幸运就是她的不幸了。
饶是惠纹头脑简单,也查觉不对,瞧见张歆脸上神色连连变换,心中已是慌做一团,后悔不该走这一趟,嗫嚅着不知怎么告辞。
张歆冷冷一笑,提高嗓门:“世道真是变了!□嫖客,皮ròu恩qíng,也敢拿出来说嘴。李奶奶既对月桂有着份心,就请寻到我们大爷,告诉他我心如铁石,容不下月桂的痴qíng,请大爷预备休书一封,大家清静。”
惠纹急急分辩:“奶奶误会,我绝没这个意思。”
张歆不容她分说,怒气冲冲地叫送客。
惠纹被qiáng行请了出去。白芍旁听了这一场对话,也知道大爷的对头有可能对奶奶和少爷不利,心里已经慌了:“奶奶,怎么办?万一对头寻到这里——还是回城去吧。”
张歆摇头:“天已过午,这回忙忙乱乱地往城里赶,被人守在路上劫道怎么办?还是等明天七夕来了,再商量个办法。”
“那今晚——”
“此地离城不远,附近还有两三个庄子,料想对方不敢大张旗鼓地攻来,叫庄户们小心防范,我们自己也警醒点就是了。”
白芍还要再说,被张歆止住:“对头还没动手呢,别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虽这么说,这天剩下的时间,白芍huáng芪还有张嫂子都坐立难安。张歆亲自下厨做了一锅鲜美的汤,帮助大家睡个好觉。
天边微光,张歆醒了。这一夜,她只打了几个盹,根本没敢睡熟。
外间传来两个丫头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张歆打开带来的箱子,取出准备好的包裹,把需要的东西拿出来,先为自己穿衣梳头。
克制不住地,有些紧张,有些忐忑,胳膊腿都有些发抖,穿衣系错带子,梳头扯断了几根头发,不得不停下做了几回深呼吸,平定qíng绪。
终于,该带的,该留的,都弄妥了。张歆把小qiáng抱起来,换了块gān净的加厚尿布,抱到怀里喂奶。
小qiáng醒了,睡意朦胧地看着妈妈。
张歆轻轻拍抚着,低声说:“小qiáng,我们要走了。以后,你的家就在妈妈怀里。”郑惠纹的突然来访增加了张歆的信心,这一次生命里,运气站在她这一边,老天会给他们足够的好运,找到平静安宁的生活。
小qiáng吃饱,甜甜睡去。
张歆为他整理好衣服,放到胸前小薄被一样的兜子上,绑到胸前,再把一个包袱斜背在背上,另一个绑在腰后。衣服的十来处暗袋里,已经预先fèng进了银票和容易携带的一些值钱首饰。包袱里主要是衣物之类。
披上斗篷,提着最后一个包袱,张歆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拐到廊侧僻静处,穿上靴子,拿好蓑衣斗笠,出了小院子,拐了几个弯,来到庄院的侧门。
一旁柴房里传出杨老头咳嗽翻身的声音,老人家怕是快要起了。
张歆用布帕包住门闩,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却在迈出那一步时,犹豫了。真的非要走么?
仅是片刻迟疑,张歆仍是迈步出了门槛,回身拉上门,用准备好的木片夹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外面的世界。
走出去,前途不明。留下来,结果可以预见。
这里的一切都是玉婕的,而她永远也成为不了玉婕。她已经为玉婕拿回了一切,再呆下去,她会毁了那一切。她必须走,只能走。
今日,她带走小qiáng,留下一个烂摊子,希望将来能还给他一个理想的儿子。那样,她便不再欠段世昌什么。
yīn雨天,没有日出,天色已亮得足够看清周围。远处有些房顶已冒起炊烟,有些农人已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张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微躬着背,远看过去象个臃肿驼背的老人,慢慢地往前走。
怀中,小qiáng紧紧贴在妈妈的胸口,安静地沉睡着。
自由
白芍和huáng芪这天比平日醒得略晚了些,一夜好眠,jīng神充沛。
里间静悄悄,毫无声息。二人只说奶奶和少爷还在沉睡,不敢打扰,进出走动都轻手轻脚。
半个时辰过去,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白芍有些不安。就算奶奶睡得沉,小少爷每天到这时定会醒来,肚饿要吃奶,尿布湿了要换。
唤了两声不闻回答,白芍心中一急,推门而入,却见chuáng上被褥堆成一团,少爷的小被子随意地搭在摇篮边上,屋内空无一人。
白芍大惊:“不好了,奶奶和少爷不见了。”
huáng芪小脸发白地冲进来:“啊,是不是昨夜坏人来了,把奶奶和少爷抓走了?”
白芍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年头也是这个,然而,到底年长几岁,立刻想到夜里她们俩在外间,一点动静也没听见,方才出门所见,庄院里毫无异常,这屋里也只有被子凌乱,外人要在这样的qíng况下,把奶奶和少爷掳走,不大可能。
眼光一扫,瞧见梳妆台上多出来几件东西,连忙进前观看。
当中一个信封,上书“大爷亲启”,正是奶奶的字迹。
边上两个木匣,盖上都贴了纸条,分别写着“白芍”和“huáng芪”。
白芍和huáng芪面面相觑,乱七八糟的猜想和qíng绪在脑中掠过。
好一会儿,huáng芪咽下一口口水:“奶奶到哪里去了?”
白芍思考片刻:“这两个匣子想是给我们的,先打开看看,兴许奶奶有所吩咐,写了放在匣子里了。”
两人拿过写了自己名字的木匣,分别打开,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匣子里,面上一张纸片是她们的奴籍纸,底下堆了十几件首饰,枕套荷包香囊之类的针线活。
那些首饰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那些女红都是奶奶亲手制作。然而,都比不上那张小小的纸片令白芍huáng芪动容。
虽然从小衣食无忧,吃穿比很多大家小姐都要讲究,她们是奴,生下来就是奴。不但她们,她们的父母长辈也都是奴。她们的祖父母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为常家服务一辈子,老来gān不动退休时才由主人赐还给了奴籍纸,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终于可以放下压在心头的大石,百年之后以自由之身归于huáng土。她们的父辈沿着祖辈的足迹,继续忠实效命于常家,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拿回奴籍纸,做回自由人。她们自己很小就被告知,她们是幸运的,生为常家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很多人家的奴仆,勤恳本分一生,到老到死,还是奴隶,弄不好老了gān不动了还没了体面,被卖去做苦力。
生而为奴,她们最不曾想,最不敢想的是自由。她们只有尽心服侍取悦主人,保住眼下的生活,保住家人的颜面和地位。钱财地位体面都是主人所赐,能给就能拿回。触怒主人,合家发卖的例子,也是有的。
今日,祖辈熬尽一生才得到的自由身,就在眼前,白芍和huáng芪难以相信,不敢接受。
“奶奶怎么会想起把这个给我们?”huáng芪怯怯地看着那张纸,想碰又怕一碰就不见了。
白芍盯着一旁写着“大爷亲启”的信封,慢慢地说:“奶奶怕大爷迁怒于我们。”
她们两个都是合家在这里的。拿到奴籍纸,成为自由之身,她们还是会留下,直接间接地服务于常府或者段府,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可是,奴籍纸到手,就不用担心被发卖,没有了生命中最可怕的变数。将来,她们的孩子也不必为奴。
奶奶不但把奴籍纸给她们,还为她们预备了一笔嫁妆,能想到的,都为她们想到了。白芍眼前浮起水雾,哽咽中带着喜悦:“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替我们挑主子。我们的主子就只有奶奶。”
huáng芪慢一拍地想明白,含泪问:“奶奶走了,还会回来么?”
“奶奶不是走了,只是不见了。”白芍沉吟着说道:“把匣子收起来,不要让人知道。昨日那个惠纹找上门,同奶奶说的那些话,告诉后院周家来的人知道。”
huáng芪也是个机灵的,略微一想就猜到白芍的打算。绝对不能让“逃”字落到奶□上,可是——“周老爷会为奶奶出头么?”
“他不为奶奶,也得为周家名声,再说,后院还放着那么些宝贝呢。”
huáng芪抿着嘴点点头:“嗯,谢家青鸾小姐的事也该叫周老爷知道。”
做下这样的事,对大爷可算不忠不义。不过,她们的主子只有奶奶,奴籍纸在手,更是不惧大爷。
为难的是奶奶的信:“真要jiāo给大爷么?见到这封信,大爷还能不明白奶奶是自己走的?”
“奶奶的意思,当然要照办。这事,原也瞒不住大爷。大爷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怎么说怎么做又是一回事。”白芍看看窗外的天色:“七夕今日要过来,等他回城,你跟着回去,去趟常府,当面把前后那些事都告诉四爷。四爷会设法帮奶奶周全。”
七夕到达庄院的时候,扬州城,金鱼巷,陈家第二进院子的正房里,张歆正捧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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