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氏显然不待见阿祥媳妇,一伸手把小羊小qiáng两个拉近自己身边,随手替他们拍打衣服,嘴里不客气地说:“睁大眼看清了,孩子身上是孝服。你哪日跟你妹一样了,再叫她给你做衣服。”
这话甚毒,不但阿祥媳妇的爹,连阿祥都给咒进去了。阿祥媳妇脸色变了几变,张嘴yù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霞阿彩阿怀媳妇,还有屋里这些妇人都是知道缘故的,也习惯了陈林氏的说话方式。只是,这到底是张歆第一天回陈家!她虽是陈家女儿,却是姓张的,没在陈家住过一天,说到底是客人。家丑总不好外扬。
众人下意识地都悄悄去看张歆的脸色,见她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好像没听见一样,才松了口气,眼神jiāo换,心照不宣地想到:幸亏她听不懂!
张歆听得真切,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少与这些亲戚来往。家家有本烂账,贫家小户也不例外。可别糊里糊涂地叫人拿她或者孩子做争斗的道具。
不过,这些人对他们的热qíng也叫张歆感动。为了欢迎她,为了陈奉贤的葬礼,陈氏家族大摆宴席,杀猪宰羊,告祭祖先,招待乡邻。好些人家都把预备过年的jī鸭给杀了,湖里打的鱼,地里收的菜。还请来一队chuī鼓手,一个皮影戏班。湖西村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感动惭愧之余,张歆也觉得难以置信。突然出现的一个外地人,来历不明,仅凭着三言两语,知道陈家一点旧事,加上一盒说不清真假的“骨灰”,就得到了整个家族的接纳,倾心相待,这在她原来的年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里的人也太纯朴了!陈家的祖先也太单纯了!张歆确是陈氏后人,怎么着也是内部矛盾,不会有心害他们,要是换一个人,别有图谋——或者,在阶级斗争厉害的年份——他们还不全得完蛋?!
她忘了,无产者无畏。南安三个陈姓。另外两支都有些产业有些权势,唯独龙尾陈氏贫穷,默默无闻,要不是镇上两个秀才为了提升本乡本土的名誉,彰显教化公德,大肆宣扬陈林氏的事迹,报请官府表彰,很多南安人都不知道龙尾还有一支陈姓。
陈家祖先也是靠海吃饭,本朝太祖开始海禁,日子就不好过,田地少,人口多,大半青壮劳力,都要外出谋生计。陈奉德陈奉贤兄弟算胆子大的,租了条船往东瀛走私,还没赚回几个钱,就断送在海上。为了赔出那条船,家里落了个倾家dàng产,家徒四壁。那以后,龙尾陈氏就再没人出海跑船,有田的务农,没田的也只在陆上讨生活。整个陈氏家族的财产拢到一起,也值不了多少,不要说大户人家看不上眼,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觉得哪里值得别人谋算。
陈林氏的事迹被张扬开,说不定很快就能得到表彰。紧接着,张歆就出现了,告诉他们陈奉贤没有死,虽然失忆,却在异地得到很好的生活。不知道张歆有多少钱财,在北方社会地位如何,陈家人看得出来她的生活和境遇比他们要好很多。这一切,让陈家宗长觉得是很好的兆头。祖宗保佑,龙尾陈氏要兴旺了!
再说,消息是县城陈家传来的,那是南安有数的大户。他家大少奶奶jīng明厉害,半县人都知道。由陈大少奶奶亲自见过问过,确定了的,还能有错?
至于陈大少奶奶,因为事不关己身,又对张歆颇有好感。在她看来,张歆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费劲去同龙尾陈家攀亲,大老远寻来,真见了那样的亲戚,恐怕还要后悔。若不是父命难违,谁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假如,张歆要找的陈氏是另外两支,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另外,靠海吃海,虽有海禁,闽南之地,仍有不少人在海上跑船讨生活,一去无踪影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的家人唯有等待盼望,怀着一丝卑微的希望,亲人仍然活在天地间的某处,将来的某一天会回来。张歆的出现和“身世”无意中帮他们圆了一回梦,给他们增添了希望。因而,无关的人也为这件事欢欣鼓舞。
虽然,张歆也看出来,陈氏家族大肆cao办她回乡葬父,欢迎她的成分,不如借机给自己造势扬名的成分多,毕竟心中有愧,想要有所补偿,就拿了四百两银子出来。一百两jiāo给大姆,修整祖辈父辈坟茔。三百两jiāo给族长,替陈奉贤兄弟为族人尽些心意。其实,张歆本想拿出更多,却是想到自己孤儿寡母,财不该外露。头回见面,先少给点,将来他们办什么事需要资助,再慢慢拿出来。
林成带人把白花花的银子一抬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全场突然肃静。
张歆有点不安地想,好像还是多了,但愿别惹出什么事来,别打乱陈林氏他们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陈林氏对她态度好了很多,看出张歆吃不惯那些饭菜,又不善于同热qíng的族人应酬,就摆出尊长的架子,带了她退席,jiāo待阿霞阿彩和穗娘一起照看小羊和小qiáng午睡,自己带着张歆出门遛弯,也不许人跟着。
她是做惯主的,这些人都不敢违拗。只有那个做翻译的媳妇说了句:“阿姆,你讲话,阿妹听不懂,我陪你们去呀。”
陈林氏理也不理,拉着张歆出门左转右转,转到村后安静地方,指给张歆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湖,半山腰的巨石。
张歆没听清她都说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个地方她来过!几百年,沧海桑田,那个湖没有了,地名变了,可这里确确实实是后世她住过的那个村子。就像曾叔公说的,陈氏家族很早很早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了。
眼下她站的附近,后来有一棵大榕树。某个盛夏的下午,在那棵榕树下,一个少女举着一袋鱼皮花生,催促竹椅上白发耄耋正小口小口啜着啤酒的长辈:“快讲,快讲!讲不完不给你吃。”
猛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发觉陈林氏在摇晃她:“妹啊,怎的了?”
张歆平复了一下qíng绪,挤出一个笑:“爹同我说过这个地方。”
陈林氏愣了一下,点点头:“他还算有点良心!”看向张歆的眼中,已是一片柔和慈爱。
合伙人
有了身份,有了家族,由于有心人的宣扬,陈家孝女也有了点名气。可算立住脚了!
张歆开始打算今后的生计和事业。还是做饮食业。这一回是真的大gān,该有个长远计划。
寡妇开店麻烦多,张歆希望能找到一个合伙人,最好是一家已经存在经营不善的酒楼,由她注资管理,同东家按比例分成。
她识人不多,能够商量的人更少。眼前的薛伯白手起家,挣出一份家业,走南闯北,认得不少人,头脑也开通。听说薛婶程氏的家族是闽南一带最大的海商,非常富有。程氏是远支,家境只是中等,可毕竟姓程,还是有不少关系的。
张歆请薛伯一家吃饭,饭桌上说出自己的打算,征求他二位的意见。
薛伯还在合计她的计划有无可能,程氏已经笑着说:“正好,我有个远房侄儿,盘了个酒楼,却不会管,被人把掌柜厨子都给挖走了,正要找人。要不,你先同他谈谈,看合不合得来。”
见薛伯懵懂,程氏对他解释说:“就是阿启从他前头舅兄手里接下来的那个酒楼。那个酒楼,当初你们不是说只值五千?朱家等钱急用,阿启好心,多加一千接过手来。朱家缓过劲来,想把酒楼要回去,也不好好商量,先拿钱在城东另开一家酒楼,把这边原来的掌柜厨子都挖了过去,弄得酒楼开不下去。阿启常不在家,他娘董氏当初就不同意他盘这个酒楼,也不帮他。程六只好把酒楼关了。前些日子,阿启回来,朱家老二派人来说愿意出八百两把酒楼买回去。这不是明火打劫?还是亲戚呢,脸面都不要了!
“阿启好脾气,可不是没脾气,傻瓜才会答应他,当时就回了他。朱家老二还威胁说,下回再来就不是这个价了,最多给五百。董氏听说,气死了,叫了阿启去骂了一顿,说既然买了这酒楼,就不许卖,要卖,少说也得卖个八千两回来。阿启正为这个事烦恼。”
他们小声说闽南话,张歆在旁听的真真的,暗叹这对母子都挺有个xing。程阿启这名字怎么有点熟悉呢?程,启,不期然想起松江惊鸿一瞥的那个黑脸闽南人,会是他吗?那人看着倒还真像个好欺负的。
薛伯看了看张歆,小声对妻子说:“阿启死了老婆的,不合适。”
程氏不满道:“又不是说亲,有什么不合适。再说,阿启死了老婆,她还死了男人呢。”
薛伯的意思大概是,鳏夫寡妇搞到一起,人家容易说闲话吧?张歆这么想着。看两个老人嘀嘀咕咕,以为她听不懂,随xing地说话,张歆觉得很有趣。
薛伯留心张歆的神qíng,见她认真地剥着螃蟹,间或帮自己孙子外孙女夹菜,同女儿说话,又给儿子擦手,转向妻子,声音又低了两分:“阿启死了两个老婆呢。”
还不仅是两个老婆,还有一个妾。第一个老婆嫁给他不到一年就死了,小产。没多久,那个陪嫁的妾也死了。隔了几年,再娶一房,更快,成亲一个多月就死了。那以后,程启命中带煞,克妻的名声不胫而走。不要说门当户对的亲事说不上,就连穷人家好点的女儿都不愿嫁给他。也有愿嫁的,董氏又看不上。挺好一个男人,家资也不薄,愣是打了好几年光棍,弄不好还要打下去。
程氏总算明白了老头的意思,越发不解:“阿启又不娶她,不过是一起做生意,哪里就克得到她?再说,她男人不是死了,说不定她也克夫呢?”
张歆耳朵伸得长长的,不想听见这个,又好气又好笑:难不成这二位以为鳏夫寡妇遇上了就会擦出火花?演一场**?怎么连克妻克夫都出来了?老夫妻的悄悄话,看来也不是好听的。
薛伯倒不是这个意思:“阿启光棍一条,常年跑船,风里làng里都走过来了,哪里会被她克?可她不一样,年纪轻轻,还带着两个孩子。陈家又是那样光景,万一有个什么,你叫两个孩子靠谁去?”跑船是险中求财,博命的事。跑船的人迷信,也是想要减小危险,很多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小心为上。
程氏这下真不高兴了,护着娘家侄儿说:“除了那三个女子,阿启还克了谁了?他爹他娘他弟他妹不都活得好好的?一起做生意算什么?阿启身边,比这关系近的,好好活着的女子,又不是没有。阿启随和忠厚,才不会占她便宜。换另外一个,可说不好会不会叫她吃亏。”
程氏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并没真的就想叫张歆和她娘家侄儿合伙。以程家的财力,并不在意那个酒楼,不过恨朱家欺人太甚,要争一口气。以程氏在闽南的势力,程启会找不到合适的掌柜和厨子?老伴的态度刺激了她,倒真希望张歆找上程启,成功合作,赚大钱,张歆还平平安安,好向老头证明她侄儿没那么衰,不是逮个女人就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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