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了人选,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叶向高左右晃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甚至拿起倪后瞻已经抄写好的糙稿纸来看了一眼。
一看到那手字,叶向高就眼前一亮,端的是风骨卓绝,收放自如,自成一派。光这手字,叶向高就愿意把他高高取中。再细看他内容,叶向高唇边的微笑顿住了,缓缓放下稿纸,接着看下一位去了。可怜那下一位考生,见官位最高的考官从前个人那儿过来时面色不好,手一抖,差点没把墨汁抖在纸上,心脏都差点跳出来。
范铉超倒是没注意考场里其他人,他只想着,估计自己这场考试是没戏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朱由检上位以后再大展拳脚。可这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殿试,要是不写点什么,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读的书。
所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时政弊端,言辞之犀利,等他写完再回头看时,都为自己捏了一把汗,恐怕天启帝要是看到了,也是怒发冲冠的结局。
只是写都写了,哪里还有划掉重写的道理?眼见着这时辰也快到了,范铉超便将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糙稿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地抄到考纸上。想来,能问出“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来,天启帝……应该不会专门黜落他吧?
叶向高这时候已经到了范铉超身边,见他正专心低头抄写卷子,便轻轻抽出已经抄好的糙稿,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才读到一半,叶向高脸上就挂不住了。这这这……这是要生生把自己的状元往外推啊!
能不能不要这么作?
虽然这篇文章犀利得把状元差点一刀斩断,可的确写得好,写得入目三分,即使是沉稳如内阁首辅,叶向高也很想看看范铉超后面的内容。
范铉超终于发现在他桌子边转来转去的人影,抬头一看,白须白发――不认识。
可他认识这人身上穿的蟒袍玉带啊,这是阁老级别的人物啊。
范铉超眨眨眼,阁老的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就知道这位是谁了。但考试中途,切不可jiāo头接耳,所以范铉超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礼貌xing地微笑一下,便低头接着眷抄他的卷子去了。
叶向高早知他只有十七八岁,正是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时候,否则也不会直接招呼了一群人就开始讲演,用最见效,也是最笨的办法bī迫魏忠贤jiāo出奏章。
??叹口气,他还如此年轻,也就放他一马吧。
脑中念头转换,叶向高也没了刚读到考卷时的心血澎湃,想来这样出彩的卷子,阅卷的时候也会被人发现,到时候再看也一样。叶向高背着手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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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殿试,有两天的时间等待成绩,然后才是金殿传胪。至于考官们,要在两天内批完三百份考卷,排出名次,然后送天启帝选定。按照历年惯例,皇帝只需要看前十名的卷子即可,不过自从天启帝执政以来,他一般指只叫人念前三名的卷子给他听。
至于范铉超,他认定了自己也就是二甲三甲的名次,即使陈先生叫他背出他在殿试中的文章内容,范铉超也吞吞吐吐地推脱,道:“就算背出来又怎么样?也不能冲进去把卷子再写一遍了。”
他这么说一说,陈先生就知道他卷子写得如何了。陈先生捋了捋胡须,想到当年自己也是愤而辞官,说道:“我也不问了,你底子在那,就算随便写一篇也差不到哪儿去。”
听了陈先生这话,范铉超都自觉心虚得慌。想到到时候成绩一出来,要是落了个三甲二三百名,陈先生大概会气得顾不上士大夫礼节,拖鞋打他吧。
倪后瞻和白阳在他们一离开皇宫就问了他写得如何,范铉超只说是写了“肺腑之言”,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朱由检从白阳那里听了范铉超的考试,来问他,范铉超只说人生一回,总是要任xing一些,说不定这是他唯一一次能上达天听的时候,不好好写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来读的书。
朱由检似笑非笑,“你也不用想太多。谁都知道你连中五元,就连童子都说你文曲星下凡,还怕些什么。”
朱由检当然知道自从皇三子殇后,天启帝对自己多有防备之心,虽然皇三子一出生就呈体弱之像,太医也明里暗里暗示过,可谁让他现在是仅有的继承人呢。
而且皇兄对他的防备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即使他早知道那些侄儿一个都活不下来,没有动过手脚,可私下里结jiāo官员的手段却是没有落下来。
范铉超琢磨着他这“你也不用想太多”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能想办法让天启帝给他状元?
夜晚的紫禁城里,九位考官在等下连夜批卷,叶向高坐在第一位,一边批卷,一边分出几分心神等着范铉超的卷子。可看看这些答卷,和记忆里范铉超还未写完的答案比起来,叶向高第一印象就差了几分。
轮过了几卷,手中的卷子又出现了几乎背下来的句子,叶向高不禁放慢了速度,细细品评。赏完这一份,恐怕之后的也都是味同嚼蜡了。
坐在叶向高下首的吏部尚书见阁老迟迟不将手里的卷子转到他这儿来,忍不住频频以目光示之。叶向高也知道这卷子不能在自己手中留太久,否则恐怕有作弊之嫌,依依不舍地画了个圈,jiāo给了下一位读卷官。
连着两天的阅卷,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才完全结束。考官们将卷子按等级排好,叶向高年纪大了,熬了两宿,疲惫至极,用手揉着太阳xué,一边说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圣上还在等着呢,我们这就去面圣吧。”
几人称是,叶向高便亲自捧着一甲前三的三份卷子,前往那个乾清宫,听候圣裁。
乾清宫里灯火辉煌,天启帝闭目养神,正等着今年的新科士子的卷子,听到太监通传几位大人已到,缓缓睁开眼,目光深沉,许久才道:“让他们进来。”
叶向高一行人,进来先请了安,天启帝让他们平身。“几位大人辛苦了。”
叶向高说:“为国选材,臣等义不容辞。”
天启帝点点头,“念。”
天启帝自从被王体乾坑了一把以后,再也不肯让太监给他念奏章了,若是有大臣在,就让大臣念,没有就招翰林学士来念,反正是再也不用小太监了。
――明显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先从探花的卷子念起,天启帝听了榜眼探花两份卷子,和往届的水平也差不多,待听到状元卷的时候,脸色是越听越差,便问道:“这是谁的卷子?”
叶向高正一边念,一边观察天启帝的脸色,见他脸色黑如锅底,也知道范铉超惹怒了天启帝,也只好乖乖说道:“姓范,名铉超,表字含元,乃去年丁忧的吏部文选司范员外郎的长子。天启元年,范铉超考中了院试案首,后又中解元,去年中了会元。”
“哦,就是连中五元的那个嘛。”天启帝淡淡说道,“一直听着说他是天降祥瑞,由此看来,也不过是一狂生而已。”
几位将这个狂生提成状元候选的考官有些尴尬,叶向高不得不站出来说话,“范铉超的卷子,实在是这次三百人里写得最出色的,所以才……”
“漂亮文章谁不会写,只是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比的又不是看谁会写文章。”天启帝打断叶向高的话,说道,“我看这位……范铉超,虽然写了一手锦绣文章,却不过是泛泛而谈。听说他还未到弱冠之年?”
“是……”叶向高喏喏道。
“年少轻狂,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若将这种人提为状元,恐怕这以后的科举,都是写些夸夸其谈之语,没人脚踏实地了。”
☆、第58章 除了都是看的
“二甲,第一名,范铉超。”
金殿传胪,范铉超听到这声报名,才算是整个人松了口气,压在心底的担忧才都都散去。这些天,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心里未必没有“说不定”的期盼,可前面听了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范铉超心里还是难受。
现在听到自己得了二甲第一,也不算太难看,松了口气。叶阁老念完名字,两边的卫兵便一个接着一个地重复“二甲,第一名,范铉超……”
整个奉天殿前都环绕着“范铉超”的名字,朱由检脸色难看,他本以为,得不到状元,最少天启帝也会给一个一甲前三,没想到直接就放出一甲了。
朱由检抬头向天启帝看去,天启帝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赶紧摆正态度,恭恭敬敬站好。
范铉超毕恭毕敬,跟随着引导的礼部官员进殿,在礼乐声中随着唱礼,对高坐上首的天启帝山呼万岁。然后被引到位置站好,他前面是三位笑容挡都挡不住了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直到二甲第二进来了,范铉超才确定了没自己什么事。偷偷抬起头来,打量这个金碧辉煌的帝国中心。
比他在故宫博物院看起来,要辉煌多了,地上的金砖被擦得瓦亮,七十二根大红柱子庄严肃穆,靠近天启帝的那六根专门被贴上金片。
其实,要不是这里有“庄重宏伟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五A级景区金銮殿”的加持,感觉……还是……很……土豪的。
范铉超心里酸溜溜地想了半天,才看到朱由检站得笔直的背影……看不到脸。既然看不到脸,那就看一会背影吧。
朱由检背后凉意飕飕的,又看了一眼天启帝。
范铉超看了一阵,白阳进来了,二甲第一百一十名,两人笑笑。又盯着朱由检背影发呆,听了许久,听到倪后瞻的名字,这时候人已经多得由不得范铉超和倪后瞻笑笑了。
倪后瞻之后没多久,唱名完毕,礼乐声起,百官带着新科进士再行三跪九叩之礼,天启帝下朝回宫。
包括范铉超在内的一众新人被文武百官围上来道贺,不过这次的风头是状元余煌的。范铉超微笑着应付一下王公贵族们,脸都快笑僵了,不知道状元郎是怎么熬过来的。
范铉超抽空看了余煌一眼,心里同qíng他三秒。
金殿传胪之后,前三甲要参与御街夸官,但其他人不用,已经被礼部衙门领了去,换上衣服准备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琼林宴虽好,范铉超灌了一肚子酒水,头昏眼花。朱由检端着酒杯过来时,范铉超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只能撑着脑袋,好歹没有摔到桌子底下去出丑。
“送些醒酒汤来。”朱由检生在皇家,每到宴会时候,不单要备好各式美酒好菜,醒酒汤也是必不可少的。
接过宫人的醒酒汤,朱由检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亲自扶着范铉超喂他喝下。
醒酒汤不好喝,范铉超紧闭着嘴巴,朱由检连哄带骗,才将醒酒汤灌下去一半,另一半都洒自己身上了。
朱由检叹了口气,曹津赶紧上前,“殿下可要去偏殿换身衣裳?”衣服都脏了,再待下去,实在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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