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余子式心底默念了四个字。
吕氏chūn秋。
片刻后他看向嬴政,“陛下,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而万民,则是是陛下的万民。”他望向那玄衣的帝王,“如何不是呢?”
嬴政这一次盯着余子式看了很久,那眼神尤其意味深长。
一国之君,万民的陛下,所以匡扶社稷以正天下。
终于,嬴政从余子式身上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山河,他看了很久,起伏的群山,连绵的山脉,巍峨的王城,他的故土他的家国他的天下,帝王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一双倒映着山河chūn风的眸子里闪现无数锋芒,他说,“是了,这是大秦这么多代武将为大秦打下来的江山,这么多代文臣死守的大秦山河,这么多人的命搭进去,数都数不清,如果人的心血能汇流成河,这世上怕是又出了一条淮汉。”
嬴政扭头看向余子式,“东郡陨铁上书,始皇死而地分。依朕看,这些人日夜盼着江山颠倒,着实是不太厚道。”
余子式没应答,他不知道嬴政打算怎么做,故而选择沉默。
嬴政的手轻轻拍了下栏杆,伸手将那盛着丹药的盒子扫了下去,清漆的盒子滚落山崖,一直滚到极远的台阶上,翻了最后一下,从石阶边缘翻了出去,坠落得了无痕迹。
嬴政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山河平静道:“准备车马仪仗,宫人与侍从,从禁卫军里给朕重新调出一支兵马,这山河太久没听见大秦铁骑马踏平川的声响,什么魑魅魍魉都从里头冒了出来,既然如此,那就让天下再听一遍。从咸阳东行至东海,朕要再举一次东巡。”他看向余子式,忽然笑了一瞬,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办事的时候手脚利落些,这一次朕怕是经不住你们朝官延三阻四的推脱了。”
是了,大秦的始皇帝怎么能死在病榻之上死在深宫浓香之中?
他嬴政,他是大秦的皇帝,生于烽火流离,死也当死于这万里征途。
“陛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嬴政却没在多说什么了,他拂袖低声咳嗽了两声,缓缓往宫室里走。帝王的背影笔直修长,日光拉长了他的影子,那样子丝毫不显落魄,他依旧是当年那位从容镇定的君王,多年未变。
余子式望着帝王的背影,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地名。
沙丘。
史书记载,秦始皇嬴政,死于东巡途中所经由的沙丘。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余子式脑海中浮现的第一种感觉不是惊惧也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愈演愈烈的悲壮。
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啊,他们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一群人正沿着长阶缓缓而下,他们都穿着玄黑的官服,头戴着华丽的高冠,长袖纶巾,风流意气,他们谈的是生死云烟,说的是千秋功业,所有人都是那么鲜活而生动。
披着战甲的大将军蒙武,正值年轻意气的昌平君熊启,自诩老夫làngdàng一世的太尉缭,他们有说有笑地往阶下走,其中一人走在最后头,玄黑官服流云袖,腰间一枚青玉带钩,面色温和,忽然,他回头轻轻望了眼那站在山顶宫殿中的皇帝,朝着他微微颔首一笑。
耀眼的阳光落满川,山河寂静,岁月无言。
许多年前的故事,枯樵的夜话,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一下子散在风中,chuī成后世千百年光怪陆离的野史传说。帝王站在殿前望着这一幕,终于轻轻笑了起来,像个少年,像个孩子。
屏退了所有人,玄黑长衣的帝王轻轻拂袖在殿外的长阶上坐下,手支着下巴,慵懒地晒着太阳。
那一幕若是入画,必然要用世上最温柔的笔触轻描淡写,寥寥几笔,留许多空白,抵过无数帝王传记。
第144章
余子式正在内廷翻着册子清点车马人手,就在他提起笔打算在册子上做个标记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忽然压住了他,直接给他连手带笔压案上了。
余子式抬头看去,胡亥撑着桌案低身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冷不丁地撞进余子式的视线。
“添上我的名字。”
余子式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胡亥,你这样子跟谁学的?”
胡亥随意地在桌案上坐下了,手搭着膝盖,垂眸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案上的笔墨书简,“你跟着皇帝东巡这事真不打算和我说一声?问你一句,先生,我若是不上门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明天直接走了?”
“你想跟着去?”余子式像是忽然起了兴致一样笑起来,没去理会胡按着自己的手,他问道:“胡亥,你为什么想跟着去?”
“山长水远,人心难测。”胡亥低身靠近余子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忽然笑道:“你若是一转眼走了我上哪儿找你去,先生你说是吧?”
余子式闻言极轻地挑了下眉,半晌才意味深长道:“你的名字昨晚我已经添上了。”他抬眸看向胡亥,一双眼里有难明的光闪过,“胡亥,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想去?”
胡亥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看了他许久,手一点点摸上他的脸,终于轻轻笑起来,他不是笑余子式这一问,而是笑这人问得太认真。“先生,那位置不值得我费上这么些年的心思。此次东巡皇帝死不死在路上我不在乎,朝野局势如何谲诡我也不在乎,你想怎么折腾筹划我更不在乎,赵高,这么些年了,除了你,别的我真没什么好算计的。”他这辈子二十多年来除了这个人以外,何曾算计过谁?在乎过谁?
余子式瞧着眼前笑起来耀眼至极的胡亥,心脏像是被一瞬间狠狠贯穿,盯着胡亥看了会儿,他忽然伸手扯过胡亥的衣领将人一把甩在了案上。他直接笑开了,低声问道:“值吗?”
“值!”胡亥扔给余子式一个极为漂亮利落的字,紧紧环住了他轻轻笑起来。
……
东巡队伍浩浩dàngdàng出了咸阳,这一趟的声势极为浩大,随行人员有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右丞相冯去疾、廷尉李斯、符玺监事赵高、九卿跟着出来了六位,这阵仗几乎总揽了整个大秦朝堂的朝官领袖。
余子式作为符玺监事掌管大秦玺印,属于贴身近臣随侍皇帝左右。
不过走了七八天,余子式就收到了下人递上来的沾血的绢布。他看向嬴政的车驾,捏着那绢布没说话。嬴政最后大举一次东巡,原意是震慑三十六州郡蠢蠢yù动的反秦势力,暂且稳住四野局势,他本来至少也该走完这一程。
大概嬴政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连这一程都走不完吧。
离沙丘越来越近,日子一天天过去,余子式每日见到嬴政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日渐摧败。李斯与冯劫一群人倒是没什么异样,这些日子他们这群外臣甚至都没能见上嬴政一面,冯劫的qíng况余子式不清楚,但偶尔撞见廷尉大人,余子式觉得李斯的状态还是挺不错,笑呵呵的,丝毫不见山雨yù来的惊惶。
廷尉大人是个狠角色啊。余子式在心里悠悠地叹了一句。
从咸阳出来时本来是五月中旬,近三千人马浩浩dàngdàng一路东行,路上皇帝也会时不时在某一处逗留几天,兴许是立碑题字,兴许只是缓歇一阵子,一路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车马仪仗的速度不算快。
车马与军队的行进速度不快,日子却不等人,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天气从凉慡到燥热再到现今的酷热,这一路走来,一群人的日子也随着温度上升渐渐艰难起来。
余子式说不好这天有多少度,但估计四十得往上。马鞍在日头下放置一刻钟基本就没法坐人,正午时分随意地出马车在外面走一圈,回来脱下衣服都能绞出一滩汗来。
要说人不外跑安安静静待在马车里纳凉总行了吧?余子式刚开始还觉得自己这想法可行,刚坐了两天他就察觉到异样了。
太热了,简直太热了。
秦朝出巡的马车规制特殊,几乎可以说是全封闭式,而且材质大部分是青铜与沉木。大夏天,高温酷热,待在一个全封闭式的木制盒子里颠簸,暑气与热气一起蒸上来,那滋味真是谁试谁知道。余子式几乎是在升温的第一天就把胡亥从那马车里头拽了出来,从行李里翻出件宽松的青色袍子给胡亥套上,余子式拖着他直接坐在马车前头的yīn影处。
当年始皇帝东巡曾经遇到过刺客,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张良那一拨,张良那一次差点就真的刺杀成功了。自此始皇帝出巡必然是全副武装,基本能不出马车就不出马车。
而余子式不觉得凭着胡亥的武力值他们两人能出什么事儿,即便是遇上暗杀之类两人应该也不怵,其他的朝臣一方面是为了自身安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端庄持重,差不多全是窝在马车里硬生生地忍暑气。
余子式坐在那儿看着那一辆辆缓缓行进的马车,脑海中总是会莫名浮现出一块块宫中粉蒸ròu的形制。
在这种qíng况下,余子式就免不了多瞟两眼嬴政的青铜车驾。如果说他们朝臣的马车是全封闭式蒸笼,那嬴政的马车那就是全封闭加层式青铜蒸笼。皇帝陛下的车驾为防刺客袭击几乎全是青铜制成的,这种天气一个病弱之人整日窝在青铜马车中,夏日的暑气与体中病气一起催折,余子式很快就发现qíng况恶化了。
嬴政的脸色已经开始呈显出将死之人的青色,这种热度下,嬴政脸上却几乎不散一滴汗。余子式劝说无果,一抬头就望见帝王沉寂的眸光,那一瞬间划过脑海的只有一句话,大限将至,无可祷也。
余子式每见嬴政一次,心就下沉一次,像是落不到底一样吊着,一行人朝着那历史上的沙丘愈行愈近。
想再多,考虑地再多,日子还是一天天要过去。
终于,热风拂面的傍晚,余子式坐在马车前方望着眼前这几乎荒枯的地界,心中有些怅然,这地界竟是真的平地chuī沙。远远望去,似乎又能见到些绿色,应该也有村庄与小县,隐约还是可以感受到生气。
“这是什么地方?”刚打了水回来的胡亥翻身轻盈地跃上马车,挨着余子式身边坐下,伸手将水壶塞到余子式的手里。
余子式扭头看了眼胡亥,觉得胡亥这不认路的毛病真是多年未变,他轻轻笑了下伸手替他将兜帽戴好,“这里是沙丘。”
胡亥点了下头,对这地名没什么反应。
余子式打量了胡亥一会儿,看着他仰头喝了口水,忽然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地儿怎么样?”
“挺好的。”胡亥望了眼远处,说了句挺中规中矩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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