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执念,这人的执念怕也是极深,只是兴许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位大秦皇帝的执念是什么了。
第147章
咸阳王城,国乐四起。
这一年,新帝登基,封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大赦天下。
余子式很多年后仍是不能忘记这个场景,年轻的天子沿着汉白玉长阶一步步走上大殿,着玄黑朝服,头戴十二道冠旒的冠冕,袖口赤云纹殷红如烧。百官分列两排立于阶下,拢袖低身面色沉肃。所有青衣与灰衣的宫侍双手贴着额头伏地而跪,宫中乐师轻轻敲着huáng钟,古老的乐音响彻整个王宫。
白头宫侍宣读先帝遗诏完毕,阶下文臣冠首丞相李斯率先拂袖而跪。
“陛下。”
一时间无数声“陛下”从四面八方涌来,百官纷纷振袖缓缓跪下,余子式看了眼阶上年轻的帝王,距离太远,余子式只看出一道玄黑的清晰身影,却看不清帝王脸上的表qíng。终于,他低头轻轻拂袖,弯膝而跪,“陛下。”
清冷而恭敬的声音一响起,余子式身后原先站着的一列朝臣闻声伏地而跪。
最高阶上,年轻帝王望着那道跪着的玄黑身影,视线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
暮色四合,余子式走在宫道上,正耐着xing子和身边的宫侍说着新帝平日里的习惯,正说到膳食这一块儿的时候,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顿住了声音,缓缓回头看去。
这个时辰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就这么倚着青萝宫墙慵懒地打量着自己,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身量修长。余子式看了片刻,耳边忽然响起宫侍惊惶的声音。
“参加陛下。”宫侍忙低身跪下恭敬道。
余子式听了那宫侍有些慌乱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也端起了袖子,道了一句“陛下。”
余子式刚低声打算行礼,手腕忽然被一只手给抬了起来。他抬头看去,胡亥一双漆黑眼正盯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恰好对上,年轻的帝王轻轻笑起来,一双眼里闪烁着细碎温柔的光。
“下去。”胡亥扫了眼地上的宫侍。
“是。”宫侍们立刻应声退下了。
所有人一离开,余子式觉得手腕的手忽然被抬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胡亥隔着袖子捏住了。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终于轻笑着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先生觉得我应该在哪儿?”胡亥的语气有些散漫,手拢上余子式的肩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回走。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眉毛轻轻抽了一下。这时辰,新帝兴许在咸阳宫,兴许在骊山行宫,但总归是不该在这儿吧?这个时间点甩下文武百官,余子式几乎都能想象到李斯站在阶下望着胡亥离去背影皱眉的样子了。
着实是太不像话了些。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想说句什么,恰好对上胡亥的视线,那双眸子真是漂亮。余子式瞧得微微一晃神,到了喉咙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算了,他是皇帝。
倒是胡亥忽然侧过头问了一句,“那先生说说看,这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余子式一顿,良久才开口道:“内廷给你拨了些新的宫侍,我过来看两眼。”
“是吗?”胡亥偏头仔细地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几乎有些不自在起来了,朝着他点了下头。
“是。”
胡亥收回视线,手上忽然用力,掰着余子式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他漫不经心道:“那就是吧。”
三个时辰后,骊山行宫。
胡亥坐在窗前望着山外的夜景,星辰稀疏,明月皎洁。他低头看了眼,余子式安安静静地枕着他的腿睡着,夏日的山风从窗户里chuī进来,轻轻chuī动着他青色的衣襟。胡亥伸手抚上他的脸静静看了会儿,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衫抖开披在了他身上,伸手将人轻轻抱起来。
将人放在了chuáng上,胡亥坐在chuáng边抚着余子式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殿中香炉里点着安神香,袅袅烟气盘旋缭绕着,衬着胡亥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良久,他起身推开的宫殿的门往外走。
悬廊之下恭敬地立着一个人,胡亥穿过廊道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那人低身而跪,毕恭毕敬地喊了两个字。
“陛下。”曹无臣抬起头,双眼微眯轻轻笑起来,jīng神抖擞。
“起来!”胡亥简洁地说了两个字,直接问道:“西北扶苏的qíng况如何?”
“长公子殿下的qíng况不清楚,不过,”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顿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将军蒙恬质疑赵大人与廷尉大人篡改先帝遗诏,称――称窃国当诛。”
胡亥闻声极轻地扫了眼曹无臣,曹无臣立刻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胡亥从袖中掏出一封诏书伸手甩在了曹无臣的面前,平静而淡漠的声音在廊间响起来:“先帝遗诏,长公子扶苏监军在外,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平素上书直言诽谤,为人失孝,留书命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曹无臣从地上拾起那封诏书,看了眼上面的笔迹和朱红国玺印,抬头看向胡亥,良久才犹豫道:“陛下,蒙恬与长公子外镇西北,手底下兵马加起来约有三十万,此时朝野局势尚不稳定,此时下诏恐怕会把此二人bī急了。”蒙恬手底下那三十万军士常年在外和胡戎作战,骁勇善战,扶苏又常年坐镇西北,军队人心所向,诏书一下,万一军队哗变,西北恐起动乱。
“正是因为朝野局势尚不明朗,所谓扶苏必死不可。”胡亥垂眸扫了眼曹无臣,“西北不只有他蒙恬一支兵马,王离与王贲还在西北。等扶苏与蒙恬死后,两人手底下的兵马由王离接手,一切循制。”
“如果长公子殿下不愿意自裁……”曹无臣说到这儿顿了一会儿,头看向胡亥。
“那就帮他。”胡亥留下这句话,转身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实在太困了,我码字时候脑袋要掉键盘上了,那今天就少点吧(逃)
第148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流火八月朔风,天气转凉入秋。
自新帝登基许多天来,余子式与一众朝臣的日子相当清闲,甚至可以说有些无聊了。胡亥自登基以来几乎没怎么上过朝,也没怎么会见过群臣,几乎完全是沿袭了始皇末年的生活作风,天天都在骊山行宫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朝中诸事都是几位大臣在处理。
余子式原以为胡亥不喜近人的毛病这么些年也该改得差不多了,却不曾想他愈发变本加厉,不到一个月身边的近侍撤得gāngān净净,偏偏他自己又不像是能自力更生的样子,没人照看着的时候,连一日三餐在他眼里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为了避免后世史书给他们一众权臣安一个幽禁nüè待新帝的骂名,余子式很自觉地陪着皇帝吃饭睡觉,全盘接手了近侍的任务,照顾起了皇帝的日常起居。
日子平静久了,余子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仔细查了几遍却没查出异样。太平静了,余子式总觉得有些不安,心头像是笼着层yīn霾一样灰蒙蒙的。
这天下午,桓朱与阎乐在学堂不知怎么的和李斯家小公子李思打起来了,余子式收到消息过去看了眼,恰好撞见有些日子没见的李斯。两人问了qíng况,各自领了自家灰头土脸龇牙咧嘴的小辈儿,余子式打量了一圈,明显觉得李思要更láng狈更气急败坏一些,他心中当下有了底。
李斯似乎没什么心qíng,不痛不痒数落了李思两句,也不管李思气得脖子都涨红了,直接命人绑了拖回家关两天。余子式在一旁看着丞相大人教训完儿子,回头轻飘飘地扫了眼藏在他身后的桓朱,朝阎乐使了个眼色。
阎乐心领神会,拽着心虚的桓朱转身就走。桓朱踉跄了一下,刚想骂句什么却在余子式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夹着尾巴一样默默溜了。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阎乐是个好苗子,同样都是寻滋挑衅仗势欺人,和阎乐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比,他家那傻闺女这一脸的做贼心虚真是让人担心。
两家小辈儿都走了之后,余子式这才看向李斯,轻笑着打了声招呼。
余子式这两天都没怎么见过李斯,难得在这儿撞上了,正好和他聊了两句西北局势,说了几句自己对扶苏与蒙毅的看法。话一出口,余子式就觉得李斯的神色起了变化,那样子像是有些诧异,眼神里带着些打量。余子式心中一瞬间疑窦丛生,还想问句什么,李斯却忽然开口道:“赵大人,我家中还有些事儿,怕是要先行一步了,小儿辈不懂事,今天学堂的事还望赵大人别放在心上。”
留下这么一句,李斯自顾自转身走了,临走前似乎还深深望了眼余子式,那一眼太快,余子式尚未捕捉到什么李斯就已经转身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李斯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回去之后,余子式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彻查,把这些天所有的事务全都翻了出来一遍遍扫过去,忽然翻手将书简狠狠压在了案上。不对劲儿,qíng况有些不对劲儿,这些天的日子太风平làng静了。
或者说,他这些天接触到的消息都太琐碎片面了。
余子式下令将所有内廷官员都召到面前,甚至包括王平在内都挨个询问了一遍,事无巨细,越问他心越发凉了起来。对答如流,真正是对答如流,而且一眼望去有不少的生人面孔,余子式这些天在骊山行宫待的日子是久了些,但是也不是未曾踏足内廷,他发现自己竟是对内廷人员的变动没有丝毫的察觉,这念头一起来就完全刹不住。
余子式没惊动任何人,直接带着王平去了趟御史丞,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官员的档案一份份调出来核查了一遍,越翻下去余子式的脸色越yīn沉,不仅是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原本手底下的那批人也不再是原来的职位品阶,余子式忽然猛地甩了册子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宫室两步后,他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向王平,平静道:“你派人去趟骊山行宫,和陛下说一声,就说我今天有点事儿可能晚些过去。”
王平答应下来,转身去安排了。余子式转身往宫外走,前去找了趟郑彬,郑彬倒是对他的到来有些诧异,余子式与他聊了两句,问了几句宫中诸位公子与先帝诸位夫人的事儿,郑彬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异样,余子式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一把扯住了郑彬的袖子。
站在日头下,余子式觉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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