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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去不远后,年轻的帝王缓缓放慢了脚步,最后,他站在了街道上,四下无人,他没再继续走。那小宫侍见他停下了脚步,也忙不迭地低头停了脚步。
两人一直站在街道上,皇帝不说话,那小宫侍也不敢出声,时间一点点过去,从头顶星月皎洁一直到天边翻鱼肚白,身后街道上始终未曾有一道脚步声响起来。
“陛下。”那小宫侍颤着声音道了一句,“要不要,要不要回去找一下赵大人?”
“去把卫尉给我喊过来。”胡亥一字一句淡漠开口道:“让他带着他手下所有的京师禁卫军过来,还有,撤了赵高手底下禁卫军,所有人马改由内史章邯接手。”他从袖中拿出一枚虎符抛给那宫侍,“现在就去。”
第153章
秦朝武官之首是太尉,可惜是虚职,上一个担任太尉的是尉缭,一个近九十多岁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真正有分量的武职是郎中令与卫尉,秦朝京师武备力量大抵掌握在两者手中,当初始皇死后,李斯由廷尉进为文臣之首丞相,余子式由中车府令进为统摄京城禁卫的郎中令,这安排其实也算是两人对彼此的一种妥协,局面也一度安稳了好一阵子。
余子式说句实话,他并不愿意将印鉴与军权jiāo出去,局势本来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jiāo出京师禁卫军无异于自剪羽翼。所以他拒绝了,他没去管卫尉的脸色有多难看,对门口京师禁卫的浩大阵仗也没什么反应,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天子掌刑罚斧钺是不错,可他也的确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过错,这一道诏令他不敢接,也不想接。
余子式原话就是这么对章邯说的,章邯也是这么对皇帝传达的,一字不差。
余子式在家等章邯回消息的时候,面上虽然镇定,心中其实没什么底。若是胡亥够狠,大抵就直接把他扔牢狱了,抗旨之罪可大可小,极重的甚至可以处灭族之刑,虽然一般来说有点脑子的皇帝都不会滥杀权臣,但胡亥不是始皇帝,胡亥对权衡之道或者说他对所有的权臣都带着一种天生的蔑视,这是一个习惯了剑走偏锋的皇帝,难以捉摸到李斯都相当忌惮。
余子式觉得,实话实话,除去感qíng因素,如今他与胡亥之间的君臣关系可以说是相当脆弱。
一直到很久之后,余子式才终于等到了从王宫出来的章邯。章邯话里行间都在劝和,余子式分析他的话,无非就是劝自己让一步,余子式听了一会儿,觉得章邯说话的确很漂亮,是个聪明人。
据章邯的分析,皇帝的意思是两人各退一步,余子式放手军权,皇帝不再为难蒙家旧部与王孙子婴,这在章邯看来,这无疑是皇帝松口了,这是种示好。他也是按着这意思劝余子式的,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和气。
余子式听章邯说了很久,平静下来后回头想了想,觉得今天这事儿自己其实做的也不太合适,胡亥毕竟是皇帝,自己这么驳他的面子,qíng理上胡亥其实相当难堪。加上章邯的话又实在是太和气,余子式斟酌了良久,将印鉴jiāo了出来。
他先妥协了,他本来也没想和胡亥对立,所以他让了一步。
这无疑是余子式当了二十年的官被同僚坑的最狠的一次。
章邯的确很聪明,但是揣测上意这事儿不能刚靠聪明,章邯自己也没想到,皇帝与赵高的事儿吧,复杂程度远超他想象。这事儿就不能按照一般的君臣矛盾来揣度。
胡亥收到余子式jiāo上来的印鉴的时候,脸色相当难看。这不是松口与试探,这实际上是一道选择,没有折中也没有退路,余子式必须做个抉择选个立场,要么彻底地放弃军权站在蒙毅与权臣那边,要么gān脆地放弃蒙毅和其他所有乱七八糟的人然后回来他身边。他不想忍了,余子式不能拿着他亲手给出去的权柄,人和心思却彻底不在他这儿,单看余子式现在做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在和自己作对?
胡亥看着手心的温润的印鉴,心忽然就冷了。这么些年,无论自己怎么做,怎么待他好,掏心掏肺但凡他要,但这一切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是了,可有可无。即便是换一个立场,与一众权臣拥立比他更容易掌控的王孙子婴,余子式依旧能做他光风霁月的大秦卿相,完成他的壮志与夙愿,照样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而他们之间的感qíng,将他换成更得余子式欣赏的蒙毅,似乎也无伤大雅。
胡亥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输,李斯冯去疾蒙毅这些所谓权倾朝野的朝臣他其实从未真正放在眼里,驾驭权臣是大秦皇帝一脉相承的天赋。可是那一瞬间看着面前的印鉴,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输了。所有人,李斯有他的法家宏愿,冯去疾与冯劫有他们的将相气节,徐福有他的海阔天空,王贲有他的戎马天下,余子式与蒙毅有他们的太平志愿与志同道合,只有他,除去这满身的戾气与一腔算计外一无所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将印鉴攥了很久,胡亥终于将手中的印鉴轻轻放下了。他记起那始皇帝临终前望着他的那一眼,忽然扬手狠狠甩了那印鉴。
皇帝下令明天开朝,距离上一次皇帝上朝都快过去了一个多月,余子式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的,随即又想,这兴许是件好事。君臣矛盾也该缓和一些了,天一日日地凉起来,这人心却不能一直冷下去。
余子式本来想去见见胡亥,走过骊山行宫的时候却被宫侍拦下了。余子式还是第一次给人拦下来,下意识就又多问了一遍,“我不能进去?”
“赵大人,从这儿进必须要陛下的召见,我们也是听命行事。”那宫侍也很为难,说话都是赔着笑。
余子式第一反应是胡亥又怎么了,他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进去问问,刚走一步又给人拦下来,他望着那宫侍脸上的难为的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他问了一句,“陛下这两天脸色看着还好吧?”
那宫侍是个老实人,“赵大人,陛下这两日看着挺好的。”
余子式顿了一下,刚想说的话又给重新咽了回去,他点了下头,“挺好的,那也挺好的。”他刚想说句什么,身后忽然走过来一群穿着宫服的女子,她们从余子式的面前走过,余子式一眼扫过就认出了好几个,全都是咸阳有名世家的贵胄女儿,她们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余子式,直接越过他往里走,而后那宫侍当着余子式的面将这群人给放了进去。
等所有人都走进去后,余子式转头看向那笑着同那群女子请安的宫侍,那宫侍刷一下恢复了为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赔笑。
“陛下召见她们了?”余子式最近刚撤了军权,手头没事,相当有空。他看向那一言不发的宫侍,又问了一遍,“我在问你话,陛下召见她们了?”
“赵大人,她们求见陛下不需要召见。”那宫侍说得那叫一个小心,生怕刺激到余子式,他也听过余子式平日的声名,挺忠义的一个重臣,碰上这么一个不见朝臣不问世事却耽于女色的君王,在宫侍的眼中,余子式简直就是那剖心的比gān遇上了商纣王。他忍不住就劝了一句,“赵大人,你别放心上,陛下……陛下年纪尚轻,世上少年人哪有不寻欢贪图美色的?孔仲尼都说了,食色,xing也。”
被莫名其妙安慰了一把的余子式觉得这宫侍是个人才,他深深看了眼那宫侍,想说句什么,没能说出来,利落地转身走了。
次日上朝,余子式终于同群臣一起见着了年轻的皇帝,在百官云集的咸阳宫里。他跪坐在阶下席位中抬头望去,皇帝一身玄黑朝服坐在在殿中央上座,面前摆着一张清漆水磨桌案。余子式打量了胡亥一会儿,觉得那宫侍没说实话,他收回了视线。
所谓的上朝,无非是丞相李斯与一众大臣挨个上去将这些天的事儿报一遍,整个过程余子式就没看见胡亥动一下,更别说开口说句什么了。余子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胡亥今日的样子较平日有些不一样,比平日里似乎要yīn沉许多,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想着余子式下意识看了眼一侧的蒙毅,转念又觉得想多了,先不说胡亥是个皇帝,言出必行,就今日的场合而言,胡亥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动手。
文武百官都看着呢。
轮到余子式上前奏事的时候,余子式把事先记得几事儿大致回忆了一遍,刚说了两件,殿中忽然响起皇帝平静的声音,直接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前两日让宗正劝我册立夫人,亲自挑了二十位才貌上佳的送入宫,我看过了,都挺好的。”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站在阶下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胡亥望着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余子式一下子竟是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始皇在世的时候,这个位置他曾站过无数次,也曾坦然自若地无数次上奏,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哑口无言。
良久,余子式才缓缓道:“陛下……陛下受先帝遗命,天子……臣以为……以为陛下当……”余子式深吸了一口气,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拱袖低头平静道:“陛下,皇嗣为社稷之重,册立后宫夫人乃是顺应朝野愿望,与天下而言是一个‘义’字,与先帝而言乃是一个‘孝’字,陛下……”
“说下去。”胡亥扫了眼余子式,“我在听。”
余子式一点点攥紧了手,抬头看了眼胡亥,文武百官的视线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忽然抿了下唇。
算了,既然你想听,这些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
余子式微微抬起了袖子,望向胡亥一字一句地开口。朝堂彻底地静了下来,余子式这些年别的不会,唯独说话还成。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从始皇帝之世一直讲到如今,一片臣子心。
一番话尚未说完,胡亥忽然淡淡说了两个字打断了他,“够了。”
余子式停了下来,望着胡亥没了声音。
胡亥望了他一会儿,伸手从一旁拿过一道封好的旨意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上来。”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袖子里的手渐渐攥紧了,良久,他缓缓抬脚往上走,一直走到帝王面前站定。胡亥将那道竹青色的帛书拾起来递给他,玄黑锦袖殷红云纹,一双手修长莹白,捏着竹青色的帛书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慵懒漂亮。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的脸,随即视线落在那份帛书上,他缓缓伸手去接那份旨意,指尖刚碰到那份帛书的时候,他的手腕忽然被胡亥翻手抓住了。冰冷的感觉一下子从腕上传来,余子式刷一下抬头看向胡亥。胡亥幽幽地看着他,一双眼里往外冒着凉意,那样子甚至比余子式还要清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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