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心门外台阶呐!”曹无臣担忧地喊道,接着朝院子里的几个侍女吼:“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快上去扶着点大人!”
余子式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径自走出了掖庭。
一直走出去极远,身后追上来个小太监,硬是跪着送了余子式件东西,送完就一溜烟跑没影了。余子式随手打开盒子看了眼,是双jīng致垫丝的鞋子,大小尺寸与余子式丝毫不差。
余子式轻轻笑了笑,没说话。也就是弯腰弹灰尘那么一两眼的功夫,曹无伤就记住了他的脚大小。
掖庭曹无臣,是个狠角色呐,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余子式想起几件事,掖庭关押受刑的贵族与亲属,前些年庇胝蕴后私通,造反后被关入了掖庭。据说钡哪切┣资襞眷便是这位曹大人料理的,孕妇破腹取出胎儿亲手熬成汤灌下,稚童串成一串放在火上炙烤,老人剜去双目砍去四肢嚎叫而死,年轻的女子更是凄惨得无以复加。自那之后,曹无臣的名字便跟着他的手段彻底传开了。
但也还是这活活摔死太后与彼缴子的曹无臣,在所有人都背弃赵太后时违抗圣意暗地护着日日以泪洗面的赵太后。赵太后与秦王和好之后,他在内廷愈发如日中天。
这大秦政坛,站错队玩死的人数不胜数,世上就没有不败的权臣这一说,吕不韦如日中天,死在了阳翟;白起威震朝野,被赐死在荒郊;若说这政治是一场惊天赌局,那满朝文武都在赌,赌赢了是权势富贵,赌输了一局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唯独曹无臣自开局以来,未尝一败。
余子式捏着那双鞋子,缓缓往回走。
都说曹无臣厉害,厉害在哪?连李斯都对自己失了兴趣,唯独这位到处趋炎附势的酷吏紧紧盯着自己,这一场赌局,他明明还没到下注的时候,那人却已经嗅到了风头。
这位曹大人,不可小觑啊。
余子式记起吕不韦生前的一句话:谁都只道秦宫有条走狗叫曹无臣,却都忘记了当年武校场长□□山河的曹左更。
谁又想得到,这位说话跟太监一样,腰杆永远挺不直的鼠辈小人,其实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将世家出身呐。
……
余子式一路慢慢走回自己的处所,推门进去时,发现胡亥正赤着脚站在地上看着架子上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简。听见声音,胡亥回过头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拢袖走过去行了一礼,“殿下。”
胡亥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要回去了吗?”
余子式伸手从地上拾起鞋子蹲下给胡亥穿上,他轻声道:“殿下,一切都会没事的。”
胡亥低头看着余子式,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那个身影。
余子式的动作一顿,他感受到那孩子轻微的颤抖,也感受到了那孩子的小心翼翼,到底还是个孩子而已。心中叹了口气,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半是怜惜半是安抚。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那声音极轻,却掩饰不了其中的希冀。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从书架下抽出一卷书,递到了胡亥的面前。
胡亥的头更低了些,“我不识字。”
“我会教你。”余子式把那卷书铺开,“殿下,你回掖庭之后,我每夜会过来教你识字。”他注视着胡亥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缓缓问道:“殿下愿意学吗?”
“我……我愿意。”胡亥似乎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仰头盯着面前人的脸,一瞬不瞬。
“可是殿下不能告诉别人呐。”余子式将胡亥抱到塌上坐好,“无论是谁都不能说啊。”
胡亥咬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余子式伸手将手上的书放到胡亥面前,“时间还早,我先教殿下一会儿,然后殿下自己带着书回去温习可好?”
“好。”那声音压抑着太多的qíng绪。
余子式暗自叹了口气,指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一个字教了起来。秦朝人识字时先生其实不会教诗经,但余子式这儿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教辅材料,诗经里重复的句子很多,反而方便了胡亥识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余子式轻轻念了一遍。
胡亥跟着念了一遍,他的声音没有一般孩子的稚气,反而有些低沉,咬字很准。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余子式亲自带着胡亥回了掖庭,不出所料曹无臣已经带人在门口候着了,瞧见余子式走过来曹无臣忙低头道:“参加府令大人。”
胡亥抱着那卷书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哭闹。
余子式将人jiāo给曹无臣,离得最近时他压低声音附在曹无臣耳边道:“拜托曹大人了。”
“大人放心。”曹无臣低着腰笑得极为谄媚。他伸手轻轻揽过胡亥,极为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多伶俐的孩子呐!”
胡亥下意识皱了下眉,却又立即掩饰了过去。掖庭里大大小小的人太多,而曹无臣毕竟是掖庭主事,胡亥常年被关在小院基本没见过曹无臣。从第一眼起,他就发自心底不喜欢面前这个明明笑得极为慈爱的人。
余子式点点头,“曹大人,我还有事,告辞了。”
曹无臣忙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大人慢走,万事有我曹无臣,大人且放心。”
余子式这才转身离去,他身后被一群人围绕着的胡亥死死抱着怀中的书简,未发一言。他注视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眼中是与年纪极为不符合的幽深。
待到余子式的身影彻底不见,曹无臣才缓缓站起身,他扫了眼胡亥,淡淡吩咐了一句身边的宫人,“带他回去,把原先院子里的宫人处理gān净了,换一批上道点的。”
那宫人压低声音道:“大人,原先院子里有几个韩国王卿。”
“院子里不是都有口井吗?谁没有个失足的时候。”曹无臣摸着腰间的吊坠悠悠道。
。
第25章 大韩罪臣
咸阳城外荒糙坪,褐衣蓬发的病弱男人坐在树下,隔一会儿咳嗽两声。多日不曾进食让他整个人都jīng神恍惚,分不清耳边是礼乐声还是咋呼风声。
西风振开黑色王旗,八匹马的车驾上缓缓走下一人。男人费力抬眼望去,只见一袭玄黑身影。年轻的帝王弃了侍从宫人,孤身朝他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男人想了想,忽然记起自己如今身处秦国咸阳,不再是韩国新郑了。又转念一想,韩国已经亡了数年之久了。
“先生。”帝王在男人面前站定,黑衣玄冠庄严无匹,他拱手轻轻作了一揖。
天子之礼。
坐拥河山万里,马踏战国láng烟,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已经许多年未曾低腰,这一礼,百万狮吼大秦铁骑尽数折腰。
“亡国遗孤而已,怕是受不起陛下这一礼。”男人拼着最后的清醒神志平静道。
“先生之才,天子之礼已然委屈了。”帝王负手而立,“国礼倒是尚可。”
许久,男人终于轻轻笑了起来,“秦王说笑了。”
……
一大清早,余子式收拾利落了去上朝,一般qíng况下,余子式上朝就是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偶尔仰望一下前排王绾李斯等高级玩家。说不上几句话的后果就是,余子式在整个大秦政局存在感极低。余子式对此倒是异常的淡定。
一个车马仪仗队总管刷什么存在感?高举旗帜怒吼大秦帝国千秋万代吗?
作为大秦朝堂万年潜水党,余子式今天又是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去旁听前排国家会议的,刚在位置上跪坐下来,余子式就瞧见离他挺远的郑彬在朝自己暗暗使眼色。余子式心中一顿,这人昨晚又被媳妇打了?
顺着郑彬的视线看去,余子式发现大殿外一个男人正在拾级而上。秦国朝臣大抵是黑色朝服,那男人却是一身清慡青衫,新面孔,一眼看去就是个角色。
大殿里一片寂静,那男人缓缓走到秦王面前,站定后没了别的动作。他平静道:“亡国罪臣,无颜礼二君。望陛下恕罪。”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天子阶前不行礼,这位新来的,有点意思啊。
廷尉李斯听见声音随意回头看了眼,视线却忽然定住了,眼底倏然划过一道暗芒,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余子式暗自挑了挑眉,把李斯的神qíng收入眼里。他好像有些猜出来这人是谁了,虽说与历史上时间差了些许,但是这历史早就不准了。打量了几眼殿中的男人,这一周身的文士傲气,的确是韩国豪族风流。
最后还是秦王打了个圆场,安排那青衫的男人坐下了。余子式没再多瞟,自己一个人安安分分地坐着。整个早朝,那男人除了一句,“亡国罪臣,无颜礼二君”外,就没说个半个字。
傲,当然是傲,不过人家有傲气的资本。当年秦王瞧见这位的书,当朝倾叹道:“寡人如果能见此人,与其同游一趟,虽死而无憾。”
据说,秦王一见此人书文,惊为天人,实在是非常想结识一下,但又苦于没有合适的方法,于是直接派兵扫dàng韩国,这才得偿所愿把人给请了回来。
这事虽然后世野史流传甚为广泛,然而余子式毕竟是秦朝摸爬滚打一路看过来的,灭韩国其实真相很简单,韩国最近,而且太怂。不过瞧这架势,秦王对这位的好感度的确很高,异常的高。
可惜了。余子式幽幽叹了口气。
等早朝终于结束,秦王却留下了几个内廷的朝官。好嘛,秦王亲自陪着新来的这位来次秦国王宫一日游。
余子式认命地跟在最后面,陪着新同事从大殿一路向北。秦王自己事儿也多,走到大半天自己撤了。临走前随意扫了眼队伍,忽然指了一下眼神四处漂移的余子式。
“赵高,陪韩先生继续走走。”
“是。”余子式迅速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应下了。
秦王走后,余子式一群人陪着新同事到处晃,反正余子式本来闲来无事也是到处晃。走着走着,余子式就有些走神,还是个小吏忽然惊呼一声,“他人呢?”
余子式刷一下回头看去,然后一群人都蒙了。
刚才那一抹青葱色呢?余子式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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