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吕相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瞧见鱼气得连剑都拿不稳,他看了看站在墙头的鱼,又看了看院子里的余子式。他刚想问句什么,余子式却抱着一堆书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吕不韦走到墙角,抬头冲着鱼喊:“鱼,发生什么事儿了?”
鱼气得手里的剑直抖,抿着唇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一把年纪还得cao心这些孩子的前大秦丞相好声好气劝道:“下来吧,他走了。”
“不。”长剑归鞘,鱼直接坐在了墙头。
吕不韦:“……”
二桃杀三士,余子式那小子有chūn秋齐相晏婴的气质啊。
收回思绪,吕不韦看着眼前的拿着竹简费力读着的余子式,半天凑过去一点看了眼那竹简,问道:“看得懂吗?”
先秦的文书和现代的繁体字差别很大,余子式终于从竹简堆里抬起头看了眼吕不韦,“还行。”他先前学书法临摹过一些古碑文,虽然看得慢,但是连蒙带猜也大致能看得懂。
“你还挺聪明。”吕不韦嘿嘿笑道。
被前大秦丞相默默谄媚了一把的余子式安然不动,斜眼看了看吕不韦,然后他收回视线继续啃书。
吕不韦也不恼,他就那么撑着下巴抵在矮桌上看着余子式,越看越觉得满意。这资质做武将是差了些,但是瞧着文治天分还挺高。天生就带着文骨的人,说起来算上七国也不过三人而已吧。
一死,一伤,还有一个……吕不韦忽然就暗了眸子。再抬眼看向余子式,他的视线有些幽深。
就在这时候,余子式忽然伸手把竹简伸到吕不韦眼前,手指着其中的一个字,漠然问道:“这是什么字?”
吕不韦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忙对着余子式道:“这个字是士,士人的士。”
“国士的士?”
“是。”吕不韦点点头,“国士的士。”他看着余子式缓缓道。
余子式看了眼吕不韦,似乎想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
吕不韦这么些天难得遇上余子式和他主动说句话,忙趁着热乎劲问道:“看了一早上累了没?想吃点什么吗?我让鱼……”忽然他就截住了话头,半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今早上和鱼说了些什么?”
余子式却又没了声音,他眼睛盯着手里的竹简恍若什么都听不见了。
门外墙角下,前大秦丞相对着墙上的剑客好生劝道:“鱼,该下来做饭了,先生饿了。”
“不。”
“你听先生说,人生何事放不下,一ghuáng土终归尘,何必计较太多,下来做饭吧。”
“不。”
……
大半天后,说得直喘气的吕不韦拢着手,盯着墙上的黑衣剑客。黑衣剑客瞪着眼睛,就是不下来。前大秦过气丞相沉着口气,半晌终于放弃,回厨房自己动手生火做饭。不出片刻他就从厨房里走出来,慢慢在门口台阶上坐下了。
没有柴火……
想当年自己掌丞大秦,出则高车骏马,入则僮仆盈门,顿顿美酒千斟,餐餐鱼ròu盈案。
一部吕览,三千门客,天子托孤,大秦相邦吕不韦,真正的一人之上则万万人之上,朝野江湖莫不随风臣服。
到如今二十年旧事,半生鸿业,弹指间灰飞烟灭。
这一大把年纪,还得亲自上山砍柴。前大秦丞相坐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这听着着实是落魄了些。半天,他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院子。
寥落书房里只剩下余子式一人,他站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走着,他手抚着这满屋子的竹简,眸光沉沉。这些竹简中的大部分典籍,不出二十年就会在一场大火里彻底灰飞烟灭,只剩下史书上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
始皇焚书,百家尽废。
都说秦朝千古□□骂名,可真正骂苛政的却不多,焚书坑儒才是无数人真正痛斥的□□。多少先辈圣贤的心血,一朝付之一炬,简直历史上学术的灭顶之灾。无数文士儒生那可是结结实实骂了两千年,从古骂到今,一点都不打折。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见这些书的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真正正一脚踏进了这战国。
赵高吗?
余子式默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门声,先是一下,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余子式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人去开门。半天他站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
一把拉开门,扑面就是一股酒味。呛得余子式忙往后跳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只gān瘦的手忽然抓住了余子式,“呦,你是谁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件破花布衫,满身酒味混着汗味差点没让余子式脑子轰一声炸开,他下意识想去推开些那老头,结果一不小心那老头直接被他推了出去重重撞上了门槛。那老头疼得咿呀直叫唤。
余子式一愣,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把老头扶起来。却在手触到那老头的一瞬间被他死死拽住,那老头一把摸上余子式的肩快速捏了把他的骨头,“哟,有意思。”那模样哪里像是láng狈,分明笑得极没心没肺。
那老头脸上浑身脏乱混着酒味,唯独眼上蒙着一条微微褪色的gān净紫绸带,像是个瞎子模样。余子式看着他刚磕出来的一额头血,心中一紧,“你没事吧?先处理下伤口……”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老头一把推开了,“没事,没事,吕老头在家吗?”他抹了把额头的血,弯腰就去摸地上的竹竿。
余子式忙把竹竿捡起来递到他手上,扭头四周看了眼,“你说吕不韦?他好像不在……”
“那就好。”老头蹭一下就往里面窜。直接摸着厨房就去了。
余子式被那瞎眼老头的速度震住了,真的是刷一下就不见了。他只一眨眼,那老头就已经站在厨房前,伸手推开窗户就把手往里够。一边够还一边念念有词,“我就喝一口,就喝一口。”
余子式走过去,犹豫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魏瞎子。”墙上忽然传来个冷冷的声音,余子式一回头就看见鱼坐在墙头背着把黑色长剑看着自己。居然还没下来?余子式也诧异了一瞬。这年代的剑客都这么一根筋?
就在这时,被叫做魏瞎子的人忽然咧开了嘴笑道:“摸到了!”他伸手就拿着只舀满了酒的瓢小心翼翼端了出来,直接把头就埋了进去狂吸,喝完他还顺便仔仔细细把瓢舔了一遍,那架势直接把余子式眼都看直了。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魏瞎子喝完了砸吧了一下嘴,伸手又往厨房的缸里够。“司马,我就再那么喝一口。”他冲着墙上的年轻剑客喊道。
鱼冷冷看着他,却没有出手阻止。
余子式眼见着那老头伸长手够了半天,越够越往前,最后差不整个人上半身都探进了厨房。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要不,你进去喝吧?”
那老头猛地回头对上余子式,眼上系着的紫色绸带无风而动,“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之间竟是没法反应,他看着魏瞎子刚砸出来的伤口,那一抹抹往外沁着血的伤口,开口道:“余子式。”
“好名字,我记住了。”他猛地一把推开余子式,扭头就朝着厨房冲。余子式差点没给他掀出去,半天才扶着墙站稳,一抬头刚好看见鱼盯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轻蔑。
余子式慢慢站直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对着鱼他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家乡有位剑客,他一生都潜伏在树上,足不沾地,昼伏夜出,月夜之下,但凡他所盯住的猎物,都活不过黎明。”
鱼明显听进去了,眼神微动,半天他斜看了眼余子式,“他用剑吗?”
“不,他不用剑,但他从不失手。”
“不用剑,便不是剑客。”
余子式缓缓笑着:“手中无剑,剑在心中。他自己便是世上最锋利的剑。”
长剑猛地出鞘半寸,再一眨眼,鱼捏着半寸出鞘的剑抵上余子式的咽喉,“他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淡淡推开鱼的剑,“他叫猫头鹰。和你很像。”
说完他转身回厨房,打算去看看一进去了就没了动静的魏老头。他身后的鱼执剑轻轻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
余子式慢慢勾起唇角,这年代的剑客都这德行?他现在不奇怪现代没有剑客了。
伸手推开厨房的一瞬间,余子式就看见魏老头整个头埋在缸里痛饮,手扶着缸沿,捏着一条褪色的紫绸带。余子式看呆了,紧接着他忙上前把人捞出来,“冷静冷静。”
魏老头抬头,砸吧了两下嘴,又把头埋了回去。
余子式拉了半天没拉动,拍手想了会儿,然后一脚蹬上一旁的炕台,猛地一个借力用力。“老头,你冷静啊!”
魏老头终于被他拖了下来,手还死死扒着缸沿。他扭头朝着余子式说道:“余……余什么是吧?那个我就再喝一口。”
“我信你大爷!”余子式终于意识到这老瞎子的不靠谱,这种喝法,能直接喝死吧?他拖着魏瞎子就往厨房外走。魏瞎子被拖到门口的时候,一手扒上了门框,咬紧牙就是不松手。
余子式一脚抵着门,用尽全力把人往外拖。
就在这时候,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你们?在gān什么?”
余子式猛地回头,前大秦丞相抱着一跺柴火,嘴角微微抽搐地看着他和魏瞎子。接着余子式就感觉手上力道一松,他一时没防备,差点被甩出去,就在这时候吕不韦伸出一直手稳稳扶住了他,紧接着接着余子式就听见魏瞎子的gān笑声。
“吕老头,你回来了?”说着这话,魏瞎子顺手就把紫绸带绑回到眼睛上。
“魏瞎子,谁放你进来的?”
吕不韦皱着眉问道,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没了声音,然后他就听见余子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放他进来的。”
魏瞎子舔了下手上的酒渍,嘿嘿笑着装傻。吕不韦立刻换了语气,“子式你把他放进来的啊?没事没事,正好趁着这机会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我那几个没走的穷门客之一,魏瞎子。魏国人,酒量放眼七国也是翘楚。以后你再看见他上门就把门关紧点,别把他放进来,如今咱家穷了,养不起这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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