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竟是两相无话。记忆中的少女成了深宫中端庄的妇人,清贵的少年公子成了如老谋深算的jīng瘦权臣,谁也不想再话一句当年,到最后两人竟是相顾无言。
还是赵姬先开了口,她像是压抑着qíng绪般略显艰难地问了一句,“她,她现今还好吗?”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jīng致的盒子,半是忐忑半是小心道:“我给她做了件小物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年少时喜欢簪子,却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我一样。”
熊启缓缓伸手接了那枚木盒,“她,她同你一样,她也喜欢簪子。”
赵姬的眼睛亮了亮,摸着那盒子温柔笑道:“她长得与我年少时真是一模一样,我自从见了那画像后就忍不住想,她的xing子是不是和我年轻时一样烈。”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皱了下眉,“最好,xing子还是不要随我了,女子温顺一些,日子也安稳些。”
赵姬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熊启,“她像我吗?”
“像。”熊启隐在袖中的手一瞬间攥得极紧,脸上却依旧是温和笑着,“她与你很像,等她大一些了,我会给她挑一个品xing样貌都上乘的贵胄子弟,或是寒门的君子,都成,她看上谁都成。”
赵姬似乎有些感怀,“都到了该谈婚配的年纪了啊,我本来该给她做件衣裳的,也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她身形尺寸我也没数,应该是跟华阳华庭她们差不多吧?我见着华庭时总是会想起她。”她极轻声地喃喃道,“熊玉,我的女儿。”
熊启几乎就要将话脱口而出了,却在瞧见赵姬的模样时生生咽了回去,良久,他平静道:“她很好,一切都好,你放心。”
赵姬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这些年,多谢你了,熊启。”
“我答应过你的。”熊启的声音有些低沉,十八年来所有的生死云烟,六个字一笔勾销。
是了,我曾答应过你的。
无论是熊玉还是嬴政,我答应过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有些感冒了,那今天就稍微少更一丢丢吧,这一卷快写完了,下一卷是胡亥和余子式出咸阳的事儿了,魏瞎子在剑冢种了这么多年蘑菇,还有张良同志也该出来正面刚一把了……
第72章 天láng
胡亥回到秦王宫的时候,迎面忽然快步走过来一个青衣低头宫侍。那宫人低头行礼的瞬间,胡亥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宫人抬头看了眼胡亥,胡亥轻轻点了下头,宫人忙低头从一旁避开。
等那宫人走远了,胡亥才缓缓伸手将手中的雪白细绢一点点摊开,看了一会儿,他将那细绢塞回到袖中,继续往前走。
竟然真是这样。
胡亥走了一会儿,忽然他踩过一片yīn影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抬头望了眼那不远处的高楼,耳边似乎传来清越的编钟声,悠长的调子飘过长空。胡亥站在楼下站定负手听了一会儿,微风chuī满袖,长发拂衣襟,他的思绪随着视线飘远,一瞬间云卷云舒chuī漫天。
这秦王宫的人啊,光鲜衣冠,野心勃勃,指掌间玩弄天下风云,一落子就是江山乾坤。可到最后,秀丽江山大千气象,敌不过岁月折煞。若是可以,胡亥宁愿他与余子式相遇的是山野穷乡,那人不是什么大秦重臣,不是什么中车府令更不是什么符玺监事,他只是他的先生,野鹤闲人一书生。
胡亥轻轻闭了一瞬眼。五百年烽火,所谓群雄逐鹿中原,不过是诸侯权贵一场盛大的闹剧,拿天下人如蝼蚁般的xing命赌一场后世声名,赌一局泼天富贵。他这一生无所求,不能执他的手带他走出这泥潭,便陪他闯这一场,活成后世天大的笑话又何妨。
谁让这一生,是你教我温良恭俭让,是你教我仁义礼智信,是你亲手教我如何去书写“天下”二字。
没有你,秦王公子胡亥原本不过是掖庭苟且偷活一蝼蚁。
而已。
胡亥忽然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风卷起他殷红衣袖,那一瞬惊艳了无数却立玉阶之上的年少宫人。
余子式正在狐疑曹无臣这一次居然真的出手帮自己收拾司马鱼的烂摊子,而且整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几近完美。但这还不是最令余子式最诧异的,最诧异的在后面,掖庭失火的那天晚上,好巧不巧的是,御史丞也失火了,一把大火直接烧掉了所有的掖庭卷宗,无论是犯人还是狱卒侍卫的档案,一把火烧得gāngān净净。这事彻底成了一桩悬案,掖庭毁成了那样,再没有人知道掖庭里面的到底多少犯人,到底什么身份,更是没办法彻查。之前余子式还担心因为这事嬴政会彻查掖庭,牵连出他当年伪造出身掖庭身份的陈年旧事,更是查出他这些年在掖庭动的手脚,没想到竟是一把火烧得一gān二净。
他正把那御史丞的关于掖庭失火的报告翻来翻去地查看以免得漏过什么细节,正半信半疑揣测曹无臣的动机时,门被狠狠推开了。余子式猛地抬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满头细汗,微微喘着气立在门口定定看着自己。
余子式一怔,“殿下?”他一见胡亥的样子,立刻站起来走过去,“出什么事儿了?”
他话未问完,忽然脖子被人紧紧抱住了,那少年直接狠狠撞进他的怀中,那样子倒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
“怎么了?”余子式皱眉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背,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胡亥的声音带些颤音,像是压抑着什么般显得有些喑哑。“若是有一天,仁与义两者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余子式垂眸看了眼抱着他不撒手的少年,沉思半晌后他低声念了一段后世大仁之士的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
胡亥稍微松了些手,抬眸盯着余子式。余子式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哄道:“殿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这孩子吞吞吐吐的xing子真是让人心急。
胡亥垂了下眼睑,片刻后他轻声道:“刚才看史书,读到一段荒唐事,觉得心中怅然。”
余子式听完胡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猛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胡亥这么大反应。他伸手拍了下胡亥的肩,笑道:“这些东西不必去当真的。”
胡亥仰头怔怔望着余子式。
余子式心道真是个傻孩子,他替他理了理跑乱的长发,轻声道:“哪里有什么史话真言,无非是满篇成王败寇而已。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当年的人都已经作古许多年,当世又有谁真正在乎他生平是否真的挥斥方遒?是否真的英雄气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山依旧,殿下啊,没人会真的在乎别人的日子,尤其死了多少年的人的日子。”
“那我们呢?”
余子式伸手轻轻摸着少年的脑袋,笑得很淡,“殿下,千秋万世名,无非是寂寞身后事了,我们活这一回,不是为了让后世传唱,我们活得是自己的日子。”
胡亥攥着余子式的袖子,那一瞬间眼中的璀璨像是无数洒入耿耿星河老月光。
“即便是秦王陛下,你父王,”余子式牵着胡亥的手走到内室坐下,“即便是他,四十年鸿业换来万古的声名,可到底呢?后世庸人指指点点,哪怕是全然不懂的看客也能将人正经地批判上一番。还有那朝堂之上的忠jian朝臣,满座衣冠,说句实话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先生。”胡亥依旧攥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手,他挨着他身边坐下。
余子式随手捞过少年的肩,搂着他轻声道:“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他倒是好奇胡亥见着什么能吓成这样,不是去翻了什么刑讼之书吧?讲真要是胡亥是被上面那些各色刑法吓成这样余子式反而不奇怪了,那玩意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悸,同为血ròu之躯居然能想出这么多花样去折磨另一个人。
“好了。”余子式拍了下胡亥的肩,“说说看,刚瞧见史书上哪一段了?这么紧张。”
胡亥垂了下眸掩去眼底的暗色,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宣太后诱杀义渠君。”
余子式偏头看去,胡亥正攥着自己的袖子靠在自己手臂上,眉目清秀单薄少年。他伸手拢了下他的肩,半晌轻笑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极为寻常的一段史话而已。”
秦昭襄王时期,文韬武略之辈齐出,天下局势逐渐明朗,大秦什么权谋手段没用过?宣太后身为女子,却把持大秦朝政多年,说句公道话,她也是当之无愧一代奇女子,论权谋心术不输任何文武朝臣的当世巾帼。委身于异族多年,甘泉宫一计杀义渠君,一人平定了大秦西北局势,宣太后这份心xing魄力令多少男子汗颜。
“殿下你怅然的是什么?”余子式问道。
“宣太后与义渠君育有二子,多年夫妻。”
“她是大秦的太后。”余子式揉了揉胡亥的头发轻声道,“别多想了,一段史话而已。”
的确,一段史话而已。
胡亥垂眸轻轻将头靠在余子式肩上,没再说话。这个角度他恰能透过窗户望见满院半开桃花,像是清丽女子慵懒半弄妆。
这深宫的人心啊,到底覆盖了多少层殷红锦绣。
……
半月后,伐燕捷报传来。秦将王翦与辛胜率军大举攻燕,在易水之北大败燕军。秦军西进,王翦率军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大燕都城,燕王喜与太子丹率公室卫军退守辽东,秦国年轻将领李信亲自带二千骑兵追袭,大败燕国主力,燕王喜杀燕太子丹向秦求和,秦王嬴政不允。
赵高与李斯上奏请求暂时息兵,秦王嬴政鉴于燕国已经是囊中之物,残余兵力不足为患,故息兵,将目光暗暗投向了燕国北部的齐楚两国。
余子式估计了一下,也该是到了大秦出兵伐楚的时机了。楚国这两年内乱不息,宗族贵姓之间争权激烈,政治其实极为混乱,后世有句话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话喊得是热血沸腾,可也侧面点出了楚国政治最重要的弊病:楚王的权力被数位大户之家分割,政治斗争惨烈。
又加上楚国这些年越发排外,非楚门户的客卿士子几乎是不得重用,朝堂上剩下的全是一群老神在在的政治老油条,腐朽且没有丝毫远见,眼睁睁看着秦国在他们眼前发展壮大,冷眼旁观大秦铁骑屠灭三晋与燕国,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今终于等到了战火烧到家门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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