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君侯面无表情:“你接掌的这十年,淼千水实际上已经被排挤出书堂了。”
“嗯。”
“他的事,书堂上层的先生们都知道。”
“不但知道,还是亲手打点掩饰的。”
沐君侯点点头:“他们在给淼千水写悼词,春秋笔法文过饰非,扇动学子们为他盛大祭奠,风光下葬。”
“啊,不必意难平,他们背后骂老师比任何人都狠。你看,悼词写烦了,顺便写长信来对着我骂呢。”
沐君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为什么?”
微生浩然微笑:“于私,大概是因为,怕自己哪日步了后尘。于公,一个死了的圣贤,比活着的领袖更好用。”
沐君侯又点头:“当年,给淼千水的酒里下药的是谁?你连对自己都这么狠,我不信你会放过那人。”
微生浩然沉默了,片刻后,平静地说:“那时候,书堂的规模还没有大到惹眼,而且,背后有一个神秘人的影子,没有人敢染指。”
沐君侯愕然:“……”
“就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恶念,没有人害他。”
沐君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那,素心呢?”
“我不知道。”微生浩然眼里也有一丝迷茫,“到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沐君侯沉默了许久,昨夜,他抓住了那个剪舌鬼,白发之下苍老却妆容精美的女人,阴测测地笑着,告诉他一个秘密。
……松庐里的张姨,被我买通了,那碗汤里的东西是我放的。
……我叫醒他告诉他,汤里的是毒、药。除了他,所有人都喝了,所有人都要死。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说,当初我怀孕了,孩子并没有打掉。是个女孩子,天生带着罪孽。我把她扔了,扔到慈幼院。她的名字,叫素心。
……素心,素馨根粉。当然都是骗他的。但他信了。
……我不想他简简单单去死,我要他身败名裂。可是,我才发现,比起他,我更恨天下人。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今日只是割舌,明日或许就是割头。名满天下的沐君侯,你打算怎么办呢?
沐君侯怔怔地看着微生浩然,最终没有说出那句真相。
只是轻轻地说:“还是江湖简单。恩怨情仇,也不过是刀剑来去,三两个人打一场。”
微生浩然眼神微凉,洞悉了悟:“你有事隐瞒我。”
沐君侯眼睛微颤,顿了顿:“书堂……书堂被朝廷接手了。是闽王。不过,他并没有插手慈幼院的事情,一切照旧。书堂里的人还是以前那些。”
微生浩然怔怔地,失魂落魄,难以置信:“不可能,那个人不会不管书堂的。老师没有毁约,没有再作恶,他怎么能不管书堂?”
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微生,你相信我。我会一定会看着他,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一座都不会少。若违此誓,人神共弃。我是南楚君侯,他用得到我,我一定能做到。沐家的财力,也不会让它们垮掉。”
微生浩然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他,颤抖的手指抬起来,捂住眼睛,水意从指缝溢出。
“微生,我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朋友。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背负了这么多。”
“蠢货,你一直都没什么脑子,”微生压着哭腔,嗤笑,“我从没有指望过你。”
沐君侯:“很抱歉不能做你的知己,但你是我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
“你朋友那么多,谁要做你的知己。你那个脑子,想知道你太简单了。”咬牙切齿。
沐君侯笑了下,笑容却没有到眼睛:“微生,我很高兴,能成为你唯一的朋友。跟你比起来,我的确不算聪明。但是,我其实比你想的了解你。”
微生浩然,总是谁都不信,怀疑一切,总是冷眼旁观,清高孤傲,随时都像在冷笑嘲弄,因为他是书堂的掌书先生,他见过太多的黑白不分,人心黑暗。
可是,微生浩然却比任何人都喜欢好人,喜欢美好善良干净纯粹的东西。
他不修边幅,散漫随意,却难以忍受书页纸张沾染一丝污迹。
微生浩然,是个心怀悲悯,拥有浩然之气的君子。他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所以,才会明知道沐天疏是个徒有虚名,除了运气不错,出身不错,武功不错,就一无是处的笨蛋,还愿意做他的朋友,为他出主意,给他收拾烂摊子。所谓的天下第一人,要是没有微生浩然,就只是天下第一烂好人。
但是,很快这世界就没有微生浩然这个人了。
“以后我会聪明一些,遇事会多想,”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微笑,“你可以慢一点投胎的,挑个好的。等你八岁的时候,我们再相见,这一回我做大哥,你闯祸了,我给你兜底。兜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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