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黑子的手,手指微微曲起,轻轻抵着下唇。
棋子是墨玉,衬着那手指修长柔韧,如同枝上星白的玉兰。
但都没有那颜色浅淡,微微开合,略显秀美的唇更吸引人。
鹤酒卿淡笑:“胜也是惨胜,既是如此,不如省下绞尽脑汁的时间,做些别的事。”
他起身,重新坐到另一侧蓝楹花下,袖摆轻轻一抚,膝上便出现一架古琴。
他们约定,输了的人就要为赢者,弹奏一曲。
曲为心声,鹤酒卿的琴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格外清雅舒适的气息,仿佛琴音里载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顾矜霄看着他,安静地听着,神情缓缓柔和。
忽然,琴音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错音,琴弦骤断。
鹤酒卿的手按在琴弦上,白纱下的面容微微一凝,轻轻地说:“这把琴是我亲手斫制,当时没有合适的材料,却又一时心急,便该料想到,有今日断弦之事。”
顾矜霄起身,正要去看看可否能补救一二,忽然神情一顿,眸光微凝。
他抿了抿唇,平静地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鹤酒卿颌首:“去吧。我等你。”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穿过禁制,走入玉龙衔月殿,走到按照十二月命名排布的,最高一层的端月殿。
在他走出来的时候,同时发动了对四宫宫主的召集令。
因为,就在方才,顾矜霄突然收到了神龙给他的消息——闽王谋反身死。
闽王会谋反逼宫,顾矜霄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最终结果是他逼宫失败,当庭伏诛,这就叫顾矜霄,不能不惊讶了。
毕竟,能整垮书堂,把皇帝的眼睛换成他的。还能用一把鬼剑,拖住整个第一盟。整出白衣教,压境东南,随时开战。
而洛阳的皇帝,虽说民间声望极佳,又有文武百官效忠,但他至今为止,唯一的子嗣还在宠妃的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呢。
这种时候,随便一剂药弄死皇帝,宗室之中还有谁能比闽王更有资格和实力坐那个位置?
江湖,舆论,战场,朝堂,全都一手掌控。
但是,就是这么十拿九稳,闽王却逼宫失败,而且死了?
就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顾矜霄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磬在其中,又是什么立场。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露面?
顾矜霄走出楹花水榭的时候,鹤酒卿一直微微低着头,直到他的背影穿过禁制消失。
鹤酒卿终于隐忍不住,喉咙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脸色苍白极了,冷汗沿着侧脸的线条滴下。
按着琴弦的手微微的抖,却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心口和眼睛都很疼,一时就不知道该去安抚哪一个。
而手中的琴,本就因为事发突然弄断了弦,就更怕控制不住,又损毁了哪里。
毕竟……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微不可闻叹息:“本是我做来,想要送给你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抬手,用方术搬运之法,将这断弦之琴收到珍藏之地。
这本该是件很轻松的事,他做的时候,却吃力极了,好半天才做好。
他很想立刻回去太白之巅,任何别的地方也好,不能让阿天回来看到他。
但是,却动不了。
鹤酒卿苍白的唇抿紧,右手隔着白纱捂住右眼,很快,指间似有血污溢出,濡湿他的手臂,沿着皮肤流进衣袖内,侵染那霜雪无暇的白衣。
他的手指按得很用力,就像是不惜弄瞎那只眼睛一般。
那血污一滴也不往地上去,像红色的炎火,只围绕在他身上,染红一大片白衣。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神情微微变化着,像是陷入一场纷繁混杂的梦境里。
纵是满身血污,陷入不堪的噩梦里,那个人身上的气息仍旧纯净粹白,是永夜里的月光本身。是寒冬飘雪,天光从始至终未变的余温。
太难过了,就会忍不住想叫那个人的名字。
……阿天阿天阿天……顾矜霄!
但是不可以,如果叫了方士的名字,他会感应到。
这个过程很短,很快那些痛苦就消散了。
他扯掉那沾血黏腻的白纱,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白纱和他的手,沾到地上的尘埃。
露出的半睁的左眼,眼瞳是银灰色的,眼白都是浅浅的灰白,唯有瞳仁的光是微微竖起的,仿佛一道白色的人影藏在最深处的世界。
鹤酒卿摇摇晃晃站起来,试着去结印,却无法调动天地灵气离开这里。
可他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见,尤其不可以是那个人。
失去右手按压的右眼,一片邪恶肆虐的红,仿佛地狱咆哮的岩浆,仿佛幽冥不熄的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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