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山庙,野店,都是他们的落脚点。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
当初的婴孩在赶尸人的背上,在骡子身侧的箩筐里,在趟过尸体的木板上,一日日长大。见过的尸体死人比活人更多。
三岁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开始背晦涩的口诀,学会捉筷子的时候就要开始捉笔写符。
六岁时候便开始打水洗衣烧火做饭。
被火星子燎到的小手,端着比他脸还大的粗瓷碗,迈着小短腿端给面容阴沉的老者。
“师父,吃饭。”
老者看了眼碗里的面条,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斥责:“谁让你边扯面边下锅了?粗细不均,先前的煮软了后面的还生着!”
小孩子打个激灵,害怕也乖乖地站在那里,被一下下打手心,大大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掉:“师父我错了,下一次一定不犯。”
老者打累了,一脚踢开他,开始吃饭:“去把那群货物检查一下,夜里赶路不歇。”
简陋的木屋外,靠着木棚和墙一排的尸体,一动不动。
小孩子仔细的一个个将他们的遗容整理一遍,衣衫一丝不苟理顺,散了的头发重新梳。
将采来的野花别在那容颜逝去,枯萎的鬓发上,再仔细做三遍除尘的术法。
这些其实并无什么用,因为为了防止死尸借月华而生魅,必然要罩住他们的头脸,不见天光。
九位客人一一照顾完毕,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轻轻呼口气,大功告成。
忽而发现,窗边还有一位独自靠在那里的客人,原来一直被他漏掉了吗?
他走过去,轻轻伸出手……
“我不用。”
那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意思直达识海,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孩子呆立了片刻,轻轻哦了一声:“你是想看看风景吗?今天有月亮,月光会伤到你的,还请再等等,明天是个阴天,应该可以看很久。”
“你做这些,并没有人在乎,在乎这些的人也不会知道。”
小孩子摇头,银色眼眸清亮:“我可以看见呀。师父说这些客人都要去往幽冥枉死城长住。如果打扮得精神整洁一些,想起他们已经死了的时候,也许可以少难过一些。”
“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活人和死了的人,只是互相看不见,其实还是一样生活着。那些人害怕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也看不见。可是我是方士,我知道的。”
他银色的眼眸弯弯,如同小小的月湾。
“你师父刚刚打疼你了吗?”
小孩子抿着嘴不说话,两个脸颊像含着两颗糖果一样微微鼓起,可爱又可怜。
背靠窗棂阴影下的人,隔着棉布轻轻的抚摸他的脸:“你怎么,这么瘦?”
像个细长的竹竿一样,骨肉都纤薄,仿佛什么都能轻易伤害他。
“下次他若是打你,你记得要跑。”
木屋里面不耐烦的声音喊道:“又死哪去了,给我打壶酒来!”
小孩子仰头,阴影里的人缓缓收回手,轻轻地说:“去吧。”
前半夜,万籁俱静,小孩子窝在草棚里睡着了。
木屋里的赶尸人研制着什么,不断涂改画画,有时候发出一阵诡异笑声。
木门轻轻被敲响,用得是赶尸一派的密语。
赶尸人将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一袭素淡青衫,还有被斗笠遮掩只露出精致下巴的脸。
来人声音平静:“打扰了,途径此处,想借宿一宿,这是酬劳。”
夜色下递过来的纸张上,写着一道清除煞气的符咒。
玄门一脉,钱权都是其次,只有密不外传的各派秘术才有价值。
“进来吧。”果然,赶尸人也无法拒绝。
……
子夜将尽,小孩子自然清醒,揉着眼睛去敲门叫醒:“师父,该出发了。”
门从里面轻轻打开,一灯如豆,里面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朝他伸出手。
小孩子紧紧闭上眼,等着被打。
那手顿了顿,落在他的头上,喑哑声音低沉却从容:“今夜不赶路了,过来吃饭。”
虽然满心疑惑,可是师父脾气不好不喜欢人多话,小孩子便听话坐在木桌前。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有新鲜的河虾和鸡蛋的香味,闻到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吃吧。”那低哑的声音淡淡,却让人不容置疑,“吃完我教你新的功课。”
小孩子大口大口吃着东西,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小仓鼠一样一边塞着东西,一边那眼睛看着今夜陌生的师父。
师父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盏粗瓷酒盏,半盏薄酒虚置,那人并不碰,灰袍之下的手指修长纤薄,一页页翻看着桌上纸张。
斗笠之下依稀看到沉静无波的眉宇,冷寂得阴郁,锋芒凌厉却被冰封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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