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赵宁哲觉得知聆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对自己说:“宁哲,我做了一个梦。”那时候他一定会喜极而泣地抱着她,说一句“别怕,老婆我在这呢。”但每当他的心怦怦乱跳等待欣喜那一刻的时候,他却从未发生。
段深竹回到自己的独居,这一刻,他谁也不想见。
把外套扔在地板上,段深竹只开了一盏小灯,在幽幽暗影中走到窗户边,坐在长椅上,默然无声。
他闭上眼睛,任由思绪狂奔,静静地过了许久才睁开眼。
头顶是玻璃天窗,隔着透明玻璃,可看出天空星光浅淡,若隐若现。
段深竹回想赵宁哲的话,他知道不该十分当真,但却挥之不去。
同时他想起跟知聆的种种相处,当时并未察觉可贵,现在想起,那些或许再不可回,心中甘苦jiāo集。
他定神看着头顶星空,不知不觉昏昏睡去,然后有一个声音赫然涌起:“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也没有颜面苟活于世了……”
段深竹的身子抖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一幕场景,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跪在一个人身前,她手中攥着一把簪子,抵在喉头。
段深竹想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想拦住她,但是眼前模模糊糊,却只能看清楚大体轮廓,就在他着急挣扎的瞬间,就好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让他qíng不自禁地靠近那地上躺着的人身边去。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攥住了那女孩儿的手,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那样纯净的眸子浸没在泪水之中,段深竹听到一个声音艰难地嘶哑地响起:“别!不许!……不管、怎么……难……都要……撑下去……”那个声音如在喘息,字字千钧,“答应我……不许、不许寻死!答应我……纯明!”
最后两个字,像是冰川倾颓,段深竹身子一挺,自长椅上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喘个不停,脸上凉凉地,抬手一摸,居然是许多的冷汗。
室内仍然只有一盏小灯,幽幽然凉着,如梦似幻,他却知道这是现实。
段深竹蓦地起身,手握着额头:刚才那是什么?是很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梦?但……那种感觉……
似曾相识。
似乎不是方才做的梦,而是……一直存在于他脑中的一段记忆,曾被遗忘,此刻记起!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的?段深竹觉得自己的心跳仍急,他徘徊一阵,开了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冷的水滑入喉头的瞬间,他保持着喝水的姿态僵硬了:就在这一刻,段深竹记起来这段诡异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有的。
——是最初的那一场,车祸。
☆、第 31 章
夏日早晨,热气还未蒸腾上来,凉风习习,隔着高高院墙已传来阵阵蝉鸣。
长长地夹道中走来三人,宋姨娘轻抚肚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也不叫个丫鬟跟着。”
旁边一人,低眉微笑,正是彩鸳,应道:“我屋里只有一个鸣儿,因她年纪小,毛手毛脚地,也不甚伶俐,跟着倒不如不跟。”
宋姨娘“嗯”了声,轻描淡写道:“说的也是,你才上来没多久,屋里头难免欠缺,过一阵儿,等我跟爷说说,或许给你再拨个可心意的,也未可知。”
彩鸳腼腆地笑着:“那要多谢姨娘了,只是倒不必的,我屋子小,也没什么事,用不着那么多人,何况我也是这个身份……有一个丫鬟跟着就足够了的。”
宋姨娘闻言,就扫她一眼,凉凉地笑:“你倒是识趣,果然是个懂事大方的,怪道爷爱你,奶奶也竭力抬举你呢。”
彩鸳只当不觉,低头道:“那算是我的一点小福分了。又哪里比得上姨娘你的大福分,姨娘你原也是大家子的出身,如今过来,又这么快怀了身孕……”
宋姨娘慢慢地哼了声:“有什么可提的,我家虽比不上段家,但也算是有头脸的,只因我是庶出,才只为个妾室……向来也没什么可称道的,幸好这么快有了孕,好日子必然是在后头的。”
彩鸳温顺道:“姨娘说的对。”
两人边走边说,宋姨娘略有些乏,就放慢了步子,几分自得:“不过你放心,你对我这样,我也是知道的,将来有我的,也自有你的……”
彩鸳低头:“我也不求什么,只得今日这个身份已经是做梦也不敢求的,以后平平安安地就罢了。”
宋姨娘见她谦卑而笑的模样,眼中鄙夷之色便一闪而过。
彩鸳正抬头,似看到,又似没看到的表qíng,并不言语,也不显露什么。
宋姨娘身后丫鬟送了帕子上前,宋姨娘将额角擦了擦,抬头看看天色,道:“这天儿眼见要热起来了……对了,你听说了么,昨日那屋里像是呕了血,昏迷了过去,又请了太医,弄得人仰马翻的……”
彩鸳道:“我也略听说了,过会儿还想着去看看……”
“你倒是两头都好,谁也不得罪,”宋姨娘冷哼了声,斜睨彩鸳。
彩鸳jiāo握着手:“我毕竟是她屋里头出来的……于qíng于理,是得去看看的。”
宋姨娘yù言又止,又道:“行了,我就随口一说而已,又没怎么着你……说起来,你可知道她为什么呕血?”
彩鸳小心翼翼道:“我听着像是爷带着逸哥儿过去了……至于发生了什么,却一概不知……”
宋姨娘唇角一挑:“你倒也不是傻子,自打她生下逸哥儿,很快就抱给大奶奶养着,太太老太太亲口应承了的,我听闻前些日子她求奶奶让她见一次逸哥儿,奶奶是个心软面善的人,由着她见了,如今,却又蹬鼻子上脸起来,要爷带了逸哥儿去见她……你说她怀着什么心思?”
彩鸳道:“这……会有什么心思?大概是想逸哥儿了罢,毕竟是亲生的。”
“既然知道是亲生的,那时候怎么应了给大奶奶养着呢?”
“当时……或许一则是因为大奶奶才没了哥儿不久……二来姨娘身子虚,所以就……”
“你是跟着她的人,居然也不知道?”宋姨娘打断彩鸳的话,不由分说道,“这分明是她那时候心狠绝qíng,才不争这个孩子,这会儿却又醒悟过来,知道逸哥儿是她以后所靠,才反悔的。”
“姨娘看来不是这样的人……”
宋姨娘道:“我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才是,不然的话,就凭她镇日一张冷出冰来的死人脸,怎么迷得爷颠三倒四的?当初方家落败,明明是变成官奴了,将来沦落青楼做个千人骑的婊~子也是有的,爷却当个宝似的藏起来,且又不顾太太老太太的反对,执意要纳了她……啧啧,方家沦落成那样,人人避之不及,爷却偏如此,这也是仗着皇上恩典,才没计较此事,不然的话,岂不是大大地一宗祸患?”
彩鸳道:“我、我并不太懂这些……”
宋姨娘仍露出那种鄙夷不屑之色,却又说道:“你不懂也是有的,这些朝堂上的利害关系,你一个当丫头的又怎么会知道?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罢了,我只跟你说,她忽然间要见逸哥儿,下回备不住就想要回逸哥儿了,别说是大奶奶,就算是太太老太太那边也是不会应承的……瞧着罢,这里头很快有热闹可看了。”
两人说着,彩鸳忽道:“那是谁?”
宋姨娘往前一看,却见在夹道前方奔奔波波来了个极小的身影,虽然小,却显得jīng神,小腿儿极快地迈动,兴冲冲地跑着,居然正是段逸。
宋姨娘一看,就挑眉:“这是什么日子,说什么撞上什么……这小孩儿不在大奶奶那里,怎么跑出来了?也没有个人跟着……”
彩鸳道:“逸哥儿该不会是要去看方姨娘罢?”
宋姨娘一听,如被点醒:“果然,我竟忘了……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这一来一往的,以后还指不定如何呢……”
两个人站在这儿,那边段逸已经跑了过来,小家伙跑的气喘吁吁地,额头上隐隐带汗,可是却不肯停下脚步,他也见到了两个姨娘,却并未打招呼,正要跑过去,那边宋姨娘见他泡得辛苦却一派欢快,偏往旁边一站。
逸儿被挡了个正着,急忙住脚,宋姨娘见他停下,才道:“你这是去哪?别跑的这么急,差点儿就撞到我了。”
段逸被放在练素爱房里养着,身份略特殊,见了这些姨娘并不需要行礼。他见宋姨娘有心阻拦,就一声不吭地,想要抽空从这女人身边儿过去。
宋姨娘见他如此,忙对丫鬟使了个眼色,她的丫鬟上前,就擒住了段逸:“怎么撞到我们主子也不说一声呢!”
逸儿年小力微,虽极力挣扎却无法摆脱,只连叫:“我没有,快放开!”
宋姨娘见段逸被困,便好整以暇对彩鸳道:“你看看,年纪才这样小,就傲慢骄狂地,分毫不把你我放在眼里,若长大了还指不定如何呢。”
彩鸳陪笑:“逸哥儿还小,但却是极聪明的,奶奶教导的好,听闻老爷常夸奖呢……”
宋姨娘哼道:“是吗?哪里聪明了?”她伸出手,捏住段逸下巴,低头细看,看着段逸清秀细致的眉眼,不由地想到“方纯明”,心中便十分嫌恶,道:“我却觉得十分狐媚,这幅神qíng……倒跟他亲娘似的!”
段逸本不声不响,听到这里,顿时叫:“不许说我娘!”
宋姨娘有些意外:“哟,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哑巴,没想到竟会说话,逸哥儿,我说她怎么了?可不独是我这么说你娘呢,你难道一个个去讨回来不成?还有些话比这个都难听,你知道了还了得?看在你是小孩儿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她说着,松开逸儿的下巴,却抬手在他脸颊上轻拍,想象这是“方纯明”的脸,一时十分得意。
冷不防段逸恨她用轻薄语气说他娘,一声不吭地盯着宋姨娘,在她的手掌贴上脸颊想要抽离的时候,一低头狠狠咬住。
宋姨娘“呀”地叫了声,被他狠狠一咬,虽不至于破皮,却觉得极疼,一时之间怒道:“小贱~货,真跟你那讨嫌的娘一个样儿!”气恼之下,挥手一巴掌打在逸儿脸上。
那丫鬟见动了手,心头一晃,就没握住逸儿,逸儿往旁边一跌,小孩儿手脚快,手在地上一按,那嫩嫩的皮ròu就被擦破了,然而逸儿生xing倔qiáng,因此竟分毫不哭叫,只是瞪着宋姨娘。
宋姨娘原本也没想到要对他动手,毕竟是个这般小的娃儿,只是被逸儿惹急了,然而覆水难收,且又当着彩鸳的面儿,做了就是做了,宋姨娘索xing十分做狠,指着逸儿道:“年纪小小心肠却这样坏,居然想要撞我不说,还动了口了!你还看,再看留神我把你那眼珠子挖出来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