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逸靠过来,似乎想从微微开着的门扇fèng隙里钻进来似的:“娘,你好不好?”
这一刻,知聆就想到自己方才半梦半醒中的犹豫不定,一瞬泪落:幸好她并没有自私地离开。
知聆握着那小手,在自己唇边亲了两口,才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逸儿,快回去,刚吃了药该好好休息,你要是记挂娘,就好好地回去快点好起来。”
段逸哭得双眼红肿,大颗大颗地泪落不停:“我不要,娘在哪里我也要在哪里……我要跟娘在一起……”
自从知聆跟他见了,小家伙虽然年幼,却从来不至于像是普通幼儿一样动辄爱哭爱笑,最真qíng流露的时候,却是在别院里跟知聆独居相处的那几天,知聆现在还记得,刚洗过澡的段逸,只穿着一件薄衫,笑着依偎在自己怀中撒娇的qíng形……
但至于如现在一样的哭泣,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却是头一遭。
看守的小厮忙叫道:“小爷,别这么大声,想把人招来不成?”
胭脂忙哄着段逸,段逸平日虽懂事,但一病,便露出孩子气来,握着知聆的手死活不放,只想要到他娘身边儿去。
正难舍难分时候,却见廊下来了两人,打头的是练素爱身边的佩玉,见状走上前,便冷笑了声:“奶奶说就算是把你关起来你必也不安分的,没想竟给奶奶说中了!你们都是死人!怎么看守的?太太都说了,不许人探视不许她出来,这是怎么说,想我回了太太,把你们打一顿不成?”她发火骂起来,两个小厮忙陪笑:“姐姐别气,他们正来,我们也正要赶他们走呢!”便拉扯胭脂跟段逸。
知聆握紧了逸儿热热的小手,却觉得那手要渐渐地滑出去了,不由一阵揪心:“逸儿!”
段逸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娘!”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那小厮拉扯的手不由一缓,佩玉见状,便冲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走上前,拔下头上钗子在知聆的手腕上刺了两下,知聆吃痛,却咬牙不松手,听着段逸的哭声,只觉肝肠寸断。
那婆子拽住段逸,将他一把拉扯出来,胭脂抱不住他,段逸一下跌在地上,也不知是哭得太厉害还是撞到哪里,顿时便晕过去,一声也不吭了。
在场众人顿时都静下来,胭脂扑上去叫道:“逸哥儿,逸哥儿!”
佩玉咽了口唾沫,狠心道:“都跟他娘是一个模样的,都是病恹恹,素来喜欢装死的……快把他们赶走!”
知聆直了眼睛,从门fèng里看着这一幕,几乎连喘气儿都忘了,过了半晌才颤声问:“逸儿、逸儿……怎么了……”这一刻,倘若得个不好的消息,便什么也不用说了。
胭脂忍着泪,抱着段逸:“逸哥儿……只是、只是晕过去了,奶奶别担心……”
知聆一半心稍微放下一半又紧紧揪着,叫道:“给我、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他……”
这会儿两个小厮已经推赶胭脂:“赶紧走吧,啰嗦什么。”
胭脂身不由己地往外踉跄两步,哭着叫:“你们小心些,逸哥儿晕了!我还要回太太,你们一个也脱不了gān系!”
小厮们略有点害怕,佩玉虽有些怕,却仗着有练素爱在后,就道:“你别叫嚷,若论罪,你也是头一个,谁叫你违命带了他出来的?快把她赶走!”
胭脂咬着牙,回头看知聆,含泪道:“奶奶,我带逸哥儿去看大夫……您……”还没说完,就被推搡出去了。
屋里头,知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像是有人把自己的心也掏了去,只是瞪大双眼盯着眼前空茫夜色。
佩玉是奉命来羞rǔ她的,见状,觉得可以回去复命了,却又哼道:“什么身份,也敢打我们奶奶!我们奶奶是慈悲,素来不肯跟你计较,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你可明白点吧!惹怒了我们奶奶,谁也不得好儿!”
她说完后,转身便走,将走到院门处,忽地听到里头一声厉呼,凄惨之极,像是能慑人魂魄,佩玉吓了一跳,回头看一眼,道:“什么……”
那婆子道:“似是她……”
佩玉听着那一声,只觉得浑身有些发冷,掩了不安匆匆道:“罢了,管她死活,我们走。”加快步子离开了。
知聆手握着门扇,双眼已经是血红,手腕上方才被那婆子刺出血来,却浑然不觉,只是死命地摇着门扇:“放我出去,让我见逸儿!放我出去!”
自然无人应她,知聆脑中像是着了火,腾地从地上起来,拼命地拍打摇晃门扇,门扇晃来晃去,却总不开,知聆便又去打那窗,窗户亦是缩着的,她发了疯似的,把背后的柴举起来,扔向门口,身子踉跄来去,几乎要倒下,知聆却忘乎所以,捡起一根木柴,便向那门扇打过去:一下,两下,伞下……没头没脑地,一边厉声叫着一边用力敲过去……
一直到力竭。
知聆半昏迷着,仿佛回到了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那也是她人生之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背着债务,还要承受债主的骚扰,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
一直到那天。
那男人微笑着要把跌在地上的她搀起来,她眼中含着泪,却忍着不落,冷淡地后退一步:“你是谁?”
男人望着她,眼睛很亮,像是七八月炽热的太阳光:“你忘了?其实我见过你的。对了,我姓赵,叫赵宁哲。”
知聆皱眉:“我不记得。”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把他能融化人心的笑扔在身后。
先前的不谙世事,到现在的警觉冷淡,也是许多丑陋经验得来的,对你笑的不一定就是好人,长得好看的更可能是衣冠禽shòu,要记住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尤其是处在她现在这个境地,先前那些对她很好的人,多半一一露出真面目,他们当然不肯替她背负巨额债务,但却想在她身上讨一些甜头,落难的大小姐,对他们来说更有诱惑力,若不是还有一些父亲jiāo好的长辈暗中护着她,恐怕她早就被毁了。
后来就算是有人肯替她还债,但看着对方的脸,对上那些暗藏yín~邪的眼睛,知聆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需要卖身的地步。
因此知聆对于赵宁哲的出现,本不以为意甚至带了一丝厌恶。
然后却没有想到……
她跟他厮耗了两年多近三年,这个人却始终对她极有礼貌,极为体贴,像是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一样,并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眼神,他的眼神虽然炽热激烈,但是纯粹,没有杂质。
就在知聆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天,赵宁哲送了她一件礼物,就是那张曾压死了父亲,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借贷抵押合同。
他并没有要什么条件,也不曾要她的许诺,更不曾qiáng迫。只是自作主张悄无声息地把那张纸拿了出来,他对知聆说:“是你的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为什么?”知聆看了一会儿,问,“你想要什么?”
赵宁哲望着她,笑了笑:“我只想要你……”
她的心一震,忍不住露出厌恶的表qíng。
而他依旧笑得温柔,接着说:“想要你开开心心的,像是以前一样,常常露出笑容就最好了。”
他做了那么多事,说过许多温柔的话,但就是从这一句开始,让知聆有些沦陷了。
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这世上,找一个真真正正对自己好的好人,不容易。
所以才会爱上他,虽然她不怎么表示,但心里对他是有些依赖的,本以为可以真的开开心心地生活,她也的确有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一直到段深竹的车祸……
再然后,就是他外遇的那件事,简直像是上天开的恶意的玩笑。
知聆觉得:自己或许是被诅咒了,是不是她不应该露出笑容,是不是老天觉得她不配、也不该得到幸福?稍微觉得舒心,就会有突如其来的艰难横空而出?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巨力,似乎想将她彻底击垮碾碎一般。
所以就算是熬过了种种辛苦,就算是忽然间来到这里,重新得到了一个孩子,却又遭遇这样的艰难阻隔。
她痛不yù生,真正几乎崩溃。
“知聆……知聆!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纯明,纯明,纯明你醒醒!”
耳畔响起两个声音,属于不同的两个男人,却同样地焦灼急躁,带着怕失去的惊怕恐惧,jiāo替或者重叠地在呼唤她。
他们都想要她醒来,要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们都也是人中龙凤,乍然一看无可挑剔,像是天赐良缘。
但是究竟如何,却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茫茫然之中,却另有一句话,突如其来重又响起,盖过一切:
——“若有来世,我宁肯托身糙木牲畜,惟愿一生不遭离弃背叛、苦恨折rǔ,如此而已。”
这一刻知聆打了个寒噤,像是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那么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她所经历的种种,岂非正是这句话的写照?这一世界,那一世界,是否今生来世都好,却似殊途同归!不管她再怎么小心翼翼也好,再怎么不争不求也好,上天总是要给出诸多不怀好意地考题,像是刻意要将她摧毁。
这一句话,难道就是她注定的命运?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就得认命?
一切浮浮沉沉地涌上,一切又嘈嘈杂杂地退却,于无止尽似的黑暗之中,像是有一簇火焰摇摇摆摆升起。
知聆缓缓地吸一口气,无力垂落的手指轻轻一动。
☆、第 53 章
段深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翩翩飞来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翅膀挥动,像是起舞似的,渐渐地蝴蝶的翅膀贴近海面,那薄薄的翼翅轻轻一扇,刹那之间,深蓝色的海洋变了颜色,一片làng花卷起,làng花连着làng花,连绵不绝,延伸出去,làng头堆积着làng头,越来越高,越来越汹涌,最后成了高高地làng花墙,然后,阳光不再,yīn云密布,在làng头之上电闪雷鸣,一场bào风雨咆哮着迅速卷至。
段深竹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一周之后他重新回到剑桥,为了找寻导师兰斯洛特,在三一学院旁听了半堂课。
“在线xing世界里,一加一就会等于二,但是如果是非线xing的话,一加一就超越二的答案,譬如一只眼睛的视敏度如果是1,那两只眼睛加起来,答案却并不是2,而是6或者10。这就是非线xing的不确定xing。”
段深竹无意听这些物理学的阐述,只是放眼在听课的诸人之中找寻兰斯洛特。
“非线xing的存在构成了复杂系统,jiāo织在一起,可以用‘混沌’来描述,‘混沌’之中充满了不确定xing,一个小小地敏感触发,延伸出去,就会产生让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连环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