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白见他言谈恳切,不似作伪,说的也有根有据,似是可信之人……但他经历大变,身份特殊,心头有一万个戒备,自不会即刻就坦然承认,便只半真半假道:“原来其中竟有这么些内qíng……”
周参军道:“我来之前,便盯上郭梓郭守备,段大人曾跟我说过,沧城这边,跟京官之中的有些人暗中颇有联系……加上当初傅渐离的事qíng是他所揭露的,我只怕其中另有内qíng,因此当初置办宅子,我才也特意选了这里,方便探查……”
方墨白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外头,却见外面火光闪烁,隐隐地仍旧听到从守备府传来的吵嚷之声,显然那府里颇为惊慌,不由略微冷笑。
周参军正要再说,却听到外头有人道:“大人!守备府那边派了人来,说是有刺客潜入府中,生怕刺客逃到这里,所以要进来搜查!”
周参军一声冷笑,道:“既然是守备大人的意思,那就让他们进来搜就是了。”
两人方才一阵忙碌,都换下了夜行衣,此刻方墨白便站起身来,仍做侍立状。
周参军看他一眼,走到书房门口,果然见守备府的十几个家丁挑灯进来,在院子里四处看了看,尤其是南墙处,绕了一圈,才来回报,说是“打扰了”,退了出去。
周参军便才又回来坐下,道:“这个老东西看着只是沉溺于酒~色之中,实则是个老狐狸,不可小觑……是了,你为什么竟留意了他,难道你也觉得其中有何不妥?”
方墨白看着他,便笑笑道:“我家公子临去之前曾跟我说了些话,我在旁边自也听了一二,他说这个郭梓当初在江浙一带为发运史的时候,有些贪赃枉法谋害人命的举止,那人上京告状,后来却死于非命,定然跟他逃不了gān系,或许是杀人灭口。而且傅渐离那个人……看来不似是那种反叛的jian佞之徒,所以我家公子觉得事有蹊跷,我记得这个,就想进去瞧一瞧,没想到技不如人差点被捉住,哈。”
他说着说着,便又笑。
周参军见他始终不认自己是方墨白,却也不恼,只道:“此地山高皇帝远,自有人会称王称霸,为所yù为,你们前来的路上,那前来截杀的是谁,可知道?”
方墨白道:“那些人山贼打扮,有的蒙着面,身手却都极好,我若不是命大,此刻也早一命呜呼了。”说着,就把胸前的衣裳拉了拉。
周参军凝眸一看,陡然惊心,却见他右边肩头上一道紫红疤痕,蜿蜒到胸前,看来极为吓人,像是能把人劈成两半似的。
方墨白把衣裳拉起来,笑道:“我也算是个死过两次的人了,其实真不该惜命,只不过自己心里头也有点念想,总是不甘心的……大人你有大好前程,何必参与这件事之中?要知道涉及‘谋反’,那可是充满凶险,你如今所做,乃是悬命而为之事。”
周参军看着他的笑容,想到那几乎夺命之伤,面色一片惨然:“我怎不知?然而人不可忘本,当初我全靠首辅的引荐才能出人头地,不然的话,此刻也不知落魄到何处,是生是死。首辅虽不曾收我为门生,但我心里却总是不能忘怀,早把自己当首辅门下之人,首辅蒙冤遭难我无法救便罢了,便只能用这条命,来为他一搏。”
“你怎知……他是冤枉的?”
“纵然天下人都不信,”周参军手在桌上轻轻一敲,“我是信的,这件事,摆明是受了傅渐离的牵连,我先前来沧城,本来是想不论如何都要杀死傅渐离,为首辅报仇!只是段大人叮嘱我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可能,就竭力找出事qíng的真相,洗脱大人的污名才是最好的方法。”
方墨白闻言,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
周参军说到这里,忽然一拍额头:“看我的脑子,竟然忘了。”他起身,走到身后书架处,在一排书之间找到一本,打开来,里头却是一封信,周参军取出来,双手奉上,道:“这是段大人亲笔所写,让我亲手jiāo给你。”
方墨白迟疑片刻,终究接了过去。
告别周参军回到房中,方墨白打水洗漱过后,掩起门扇,坐在chuáng上,才把怀中那封信掏了出来。
在这里他是一个人独居,不像是在苦力营一样十几个人并排躺在大通铺上,屋内十分安静,没有其他人的鼾声跟杂乱的声响,方墨白将信拆开,低头看去,熟悉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方墨白一字一字,从头看到尾,手早已经抖了起来,眼中也见了泪。
因为怕泄密的缘故,段重言在信中并没有就详细说些什么,只是隐约报了平安,三两句提及“纯明”跟段逸,像是一封简单不过的家书,只在最后又说“兄善自珍重,或柳暗花明,自有重会之期”。
方墨白把信反反复复看了五六遍,又在怀中摸了摸,又摸出那股银钗来。
钗子在油灯的浅淡光芒之下散发淡淡微光,方墨白仔细看着,眼前便出现往昔之事。
因一个“叛臣”罪名落下,昔日高高在上的首辅公子顿时成了阶下囚,而先前有些看不惯他的、眼红的、亦或者曾给他训斥得罪过的,均都变本加厉而来,借口“罪臣当诛”,暗中拳打脚踢,更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因听一个“叛臣”之名,便不顾一切,在押送他进监牢之时,所到之处,无数人唾弃,甚至有人拿了石块之物狠狠掷来。
因此当方墨白被押进大牢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头上被飞来的石头打破,流血不止,狱卒也不来理会。
方墨白记得,当时自己昏迷过去,隐隐约约之中魂魄离体,仿佛往那黑暗之处飘去,他慢慢行走着,见两旁枯木冷枝,而眼前一条黑漆漆地道儿,不知通往何方,方墨白想:“这大概就是huáng泉之路了。”
而就在他身不由己飘飘dàngdàng而行的时候,耳畔却听到一阵哭泣的声音,方墨白已然神志恍惚,几乎分不清那是什么,兀自往前而行,但是脚步却渐渐慢下来,因那人哭得太过心酸凄楚了。
方墨白蓦然回首,唤道:“纯明!”
那个哭泣的声音,他终于想了起来,那是他嫡亲的妹妹纯明,他跟父亲曾经都爱如掌上明珠之人。
“纯明,纯明怎么样了?”方墨白忽地有了意识,像是在绝望深渊之中有了一点灯光,他茫茫然地回头,黑暗之中,模模糊糊地看见……
他的妹妹,跪在面前,手扶在地上那人的肩头上,叫道:“哥哥,哥哥!你不要离开我!”
方墨白吃了一惊,道:“妹妹,我在这里!”他想靠前,可是却不能够,只觉得无能为力,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方墨白挣扎无效,猛地低头,却看见方纯明面前躺着的那人,乱发遮着半张脸,衣衫褴褛满是鲜血,乍一看如一个乞丐似的,可是他却认得出,那是他自己,正是昔日的首辅公子方墨白~
方墨白惊心之余,茫然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不然的话怎会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眼睁睁地看妹妹缓缓地停了哭泣,她道:“爹去了,连你也离开我了,我……还有什么面目苟活在这世上……”她低低说了句,抬手,把头上的一枚歪着的银簪子取下来。
方墨白浑身毛骨悚然,他依稀猜到方纯明要做什么,他颤抖地叫:“妹妹,你别!”可是方纯明却听不见他所说,她慢慢地把尖锐的钗子抵在喉咙上:“哥哥,爹爹……我即刻就去见你们了……”
顷刻间方墨白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油锅里,他想大叫,想挣扎,可不管如何都是徒劳无功,他惊骇yù绝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将就这么看着他最爱的妹妹自戕了!却偏无法阻止!
“不……”绝望的喊声叫出的一瞬间,方墨白觉得身子猛地一震,而就在眼前,地上的自己极快地探手,握住了纯明的手臂。
方墨白呆呆看着,以为是神迹出现,他听到地上的自己说:“不要死!纯明,要好好地活……”
那一刻,他只觉得热泪盈眶,耳畔像是有一声叹息轻轻飘落,然后,方墨白身不由己往前栽了出去,他眼前一黑,便失去所有感知。
再醒来之后,人已经是又在囚车上了。他见到的人,是段重言。
方墨白回想“离魂”那刻的遭遇,一瞬恍若隔世,想问纯明如何,张口,却是嘶哑的声音,他一动,手上的枷锁便哗啦啦发声。
段重言却似知道他的意思,隔着囚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道:“纯明无碍,我已经安置她在偏院,你自管放心,我会照料她。”
方墨白看着昔日好友,此刻他的身份不堪,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段重言还在,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段重言却似了然:“纯明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万万要好好保重,终有一日……”
粗粝的手指,缓缓摸过信上的那一行字:或柳暗花明,自有重会之期。
方墨白把信跟钗子一并收好,和衣而睡的时候,心想:“当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次日,周参军一早出门,方墨白并未跟随,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没有事,就去守备书房,人还没走到,就听外头有人叫道:“方吴可在?快些出来!”
方墨白急忙开门,却见几个小兵聚集站在门口,有人道:“守备那边来人,说要立刻传你过去,好几个人都要冲进来呢,你是不是又犯事了?”
说话间,果真见几个守备府的侍卫直奔过来,方墨白倒是不惊,反笑道:“冤枉的很,我可没gān什么坏事儿,昨儿到今日都没出去过一步呢。”
几个侍卫过来,认定了他,便押着出去,方墨白始终笑哈哈地,一副无所谓之态。
拐弯进了守备府,被推推搡搡进了大厅,就见郭梓郭守备坐在堂上,一张脸颧骨高耸,两颊凹陷,因酒色过度,双眼也微微凹下去,却隐隐地又透出一股狠辣yīn鸷之气。
郭梓见方墨白被推着跪在地上,便道:“你就是方家的奴才,叫方吴的?”
方墨白道:“回大人,正是小人,不知大人传唤小人是为何事?”
郭梓冷笑,yīn晴不定地说道:“传你自然是急事,京城里来了个人儿,说是你的旧时相识,所以本大人特意传了你来,跟他认识认识,叙叙旧也好。”说话之时,那双微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方墨白,那种眼神,就好像是盯住了青蛙的毒蛇。
☆、第 81 章
方墨白听着郭梓的话,面上表qíng略僵,却很快又笑道:“大人真是有心了,连如小人这般卑微的人物都还记得,小人深感荣幸,只是小人本就是一名家仆,也无什么亲朋友人,却不知这旧时相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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