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儿子难得的柔软,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关怀的柔软……天授帝简直受宠若惊,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眼中闪烁可疑的微光,含糊地:“嗯……嗯……”两声,就qiáng忍着喉头哽咽,去看沐若松写字。
明明是转移注意力的动作,却看那些字迹,渐渐看出了一点门道。
小九郎不教,天授帝就自己拿羽毛笔写了几个字,虽然别扭,却马上发现了价值,赞道:“这笔迹细,笔小,倒适合外出或紧急qíng况使用,比如行军战时画图做记录使用,方便携带。”
天授帝是靠军队才坐稳皇位的,所以考虑问题首先想到军事。
沐慈答:“这本就是海商航海的时候,做记录画海图用的笔。”
“这笔实用,倒可以普及推广一下,就定名为长乐笔如何?”天授帝提议,这种和文化搭界的创造发明,能为小九郎的名声获得很大加分。
沐慈都不考虑,摇头说:“不,这不是我的首创,我没有命名权。”
天授帝道:“那两个工匠都属于你,自然是你的功劳。”
“我还不至于夺下属之功,且也不算他们的首创,这是海外传入的。我无权命名,不要再提。”
天授帝又碰了一鼻子灰,不过倒不觉得尴尬,只觉得自己的小九郎行事磊落,好是好,就是过于磊落,让他忧虑——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算一下。
那我这个做父皇的,只好努力为这个倔牛儿谋划了。
沐慈又道:“至于推广,也没有必要。毛笔是传统,羽毛笔是新兴,两者没有谁优谁劣,只有使用习惯与用途之分。朝廷要做的事qíng太多,这些细务不需要样样过问。将来不管大家用毛笔,还是转向羽毛笔,都是一种自然选择,都是符合社会大众自身需要的,不要gān涉。”
gān涉也没用。
天授帝点头,若不是为了九郎,他本来就懒得管这种微末小事的。
天授帝又看了沐慈这两天的学习成果,练字的纸一张没有,倒是看完的邸报和书籍又增加了一小摞,效率提高不少,可见沐若松这个侍读官虽用了心,就是……真不是他家小九郎的对手。
不过,这也是天授帝意料之中的。
天授帝随手翻阅沐慈已经阅过的邸报,发现上面有一些标记符号,很有规律记在了断句处。有的是个小圈,有的是几个小点。
天授帝问:“阿慈,这又是什么?”
“断句符号。”
“断句自有章法,如何还用符号?”天授帝说得没错,古文的语感、之乎者也的语气助词,词牌名规定的每句字数等语法结构,都可做断句之用,每个读书的孩子,从蒙学起就学习。
沐慈回答很实诚:“我看不懂,与其花时间学习断句,而且断句不同句意完全不同,低效又容易出错,影响阅读速度,不如一早标上符号。”
沐慈是实用主义者,从不在不感兴趣,没效率的事务上làng费时间。
天授帝觉得小儿子说得有理,深思起来。
沐慈又说:“皇帝,请您帮个小忙。”
天授帝很高兴小九郎像正常儿子那样对父亲提要求,纵容地笑说:“九郎,你想要什么,父皇都能为你做到。”
志得意满,睥睨天下的语气,惹得沐慈淡淡瞥他一眼。
天授帝立即抬头挺胸,正经起来:“你说吧!”
“这些断句符号,是子韧标注,不过每次送来的邸报,书籍他都要加注一次,很是繁琐也耽误工夫……耽误的也是我的时间。”沐慈扬一扬邸报,说,“你手下文人多,把这项工作分担出去,以后送来我这里的邸报,书籍,都按子韧的标记方法,帮我提前标记好再送来。”
天授帝当然能做到,于是说:“我会吩咐下去,如果这套符号堪用,不如顺便叫政事堂诸宰执、学士们议一议?”
“这个我不管,人文教化自有体系。因是子韧糙创,你们要先征得他的授权,才好拿去用,也可以继续完善。”有对比就有提高,沐慈也不qiáng制大家用上标点,任何新事物被广泛接受,都有一个过程,也是自然的选择。
天授帝慡快点头,肚里转主意……
沐慈淡淡瞥他一眼,道:“这是子韧糙创,是他的智力成果,请您不要和我有一点相关,就想着冠上我的名头。”
他的确没有将华国的标点符号告知沐若松,只是自己标过几回,后来都是沐若松自己完善的。
沐若松果然文武全才,很快就掌握了规律,弄得有模有样,形成了体系。
沐若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对皇帝和沐慈拱手为礼,道:“这都是殿下提点,我才能做出这套符号,不敢居功。”
天授帝也道:“他是你的侍读官,得你启发、提点,自是你的功劳。”
“《洪灾自救法》呢?明明是各位朝臣集思广益,我不过提了一些意见,怎么就成我所著的了?”沐慈目光转冷,指责“这是盗窃,皇帝。”
天授帝:“……”
“天下人不是傻瓜,那些朝臣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qíng愿功劳被他人qiáng占,您欺骗不了所有人,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天下。”沐慈难得表达qíng绪,握拳在桌上锤了一下,“您让我暂时得到了一些虚名,却让我本质的信誉受了影响。将来我不管做出什么,首先会被旁人怀疑是贪功和剽窃。”
天授帝:“……”
“虚名与信誉,得失之间,孰轻孰重?”
天授帝有点汗颜……
沐慈又诘问:“皇帝,您是一国之主,当为天下表率,请您告诉我,于个人,于国家来说,个人得失与公理正义,孰轻孰重?”
天授帝张了张嘴,找不到话来反驳……最后只是摇头失笑:“父皇这么劳心劳力,到底是为了谁?”
“我知道,为了我。”
“知道还这么说,真是倔得没边了,怎么就不肯为自己想想?”
“我就是在为自己想,您做的是十年,我修的是百年。我不想为十年毁百年。”
十年立贤名,百年却可打造金字招牌。
天授帝爱怜地摸了一下小九郎的后脑勺,语气纵容宠溺:“傻吗?倔牛儿,十年立不住,有百年吗?”
沐慈坦dàng自傲:“十年、百年,我都能做到。所以,请您在为我做任何事之前,想一想我的意愿,我的百年。我将十分感激。”
天授帝简直无奈了,简直要愁死来,因为这明显增加了他想做的事qíng的难度,也增加了九郎的风险。但又喜欢九郎的这种傻傻坚持原则和自信满满的傲然,到底还是他又一次退让。
“好,百年!百年!”
毕竟,道理是站在九郎那边的。
忽然天边传来几声震耳yù聋的雷声,紧接着风云变色,刚刚还只是倾盆bào雨yīn霾天空,几乎变成了黑夜般的浓黑。
未几,更大的雨势,犹如瓢泼般倾泻下来……
简直像是世界末日。
天授帝脸色很差。
已经连着几天,雨水稀里哗啦一直不停,现在下得更恐怖了。天授帝已经确信今年的确是大洪灾,夜行卫也找到了关于高蕃雪山的资料,上面记载的去冬今chūn,他们遭遇雪崩的次数明显比往年多。
还好有九郎,冒风险提醒,让这个国家提前做好了所能做的一切措施,现在只能听天命了。天授帝忧心忡忡看外面,沐慈没有再说什么。
沐慈估摸这个年代,应该是小冰河时期中出现的一个短暂回暖期,气候最异常,厄尔尼诺现象频发,水患gān旱也最为严重。
……
雨幕中,一个內宦跌跌撞撞跑过来,人还没进合欢殿就开始嚎:“陛下……”
天授帝简直心惊ròu跳,喝道:“嚎什么,哪里决口了?”
那內宦赶紧收了哭嚷,哆哆嗦嗦道:“不是决堤,是行宫……”
“温嫔!”天授帝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
內宦带着刚哭腔要张口。
沐慈忽然大喝:“来人,堵嘴,把他押下去!”
立即有安庆上前堵嘴拖人,一气呵成把人弄下去了,简直手熟地不得了。
天授帝:“……”
刚刚升起的不好的预感顿时消散掉了许多。
有点……哭笑不得。
卫终都没反应过来。
沐慈问已经傻掉的卫终:“你去审问,问他是怎么过来的,行宫的消息应该先通过你,才能报备的吧。”又眯眼看卫终,“你今天倒有意思,根本不阻止……嗯?”
卫终吓得“扑通”一声伏跪下:“冤枉啊,小人刚想制止,实在机敏不过殿下……”
这马P拍的……
天授帝忽然笑了,知道卫终是被一连串变故弄蒙了,他看小九郎维护自己的样子,心qíng一下子愉快起来。就笑着又坐回椅子里,道:“不怪他,是父皇说前朝任何消息都赶紧差人来报,却不知道有人钻这个空子……温嫔,后宫,哼!”
又看向沐慈:“九郎,你做得好。”
“我怕你忽然得到坏消息,会qíng绪剧烈波动中风,你现在做好心理准备吧,一会儿听到什么坏消息,都别激动。无法挽回的事qíng就不值得痛苦牵挂。”
天授帝:“……”简直无奈了,九郎你别这么直白好吧?
中风神马的……
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诅咒皇帝的嘞。
天授帝没办法和九郎纠缠这个,吩咐卫终:“你差可信的人去行宫看看,你义父镇守行宫应该会立即追查……但朕今天不想听行宫的消息了,好不好的,已经是事实了,无法挽回就不牵挂了。”
话虽如此,但天授帝还是觉得刚刚qíng绪波动了一下,这会儿手脚发虚,全身脱力,心道:都没听到消息就成这样了,要是让那居心不良的內宦随便一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说不定真的中风。
九郎还真是福星啊。
天授帝欣慰又开心,对沐慈慈爱招手:“九郎,到父皇这里来。”
沐慈看天授帝一脸期待的样子,且这个老人刚刚差点……他叹口气,走上前,蹲跪在天授帝身前。
天授帝拉起他:“别又麻了腿……”他坐的椅子都比较大,往一旁挪了挪,牵沐慈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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