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心疼又爱怜,看沐慈柔顺地趴伏,他忍不住伸手想摸他黑软的发顶。
沐慈立即偏头侧身,躲开了天授帝的手,平淡回答:“看不懂就慢慢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单纯地,仅仅陈述一个事实,语声中没有丝毫怨怼,也没有希望,仿佛只是这么一说,并不在意能否实现。沐慈漂亮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向往的表qíng,一双沉黑眸子,寂定无光。
若说万念俱灰,却又不是,那至少也是七qíng中的一种“哀”,可沐慈的眼里却空空落落,连哀都不见,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这种比死寂更空漠的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人身上,只让人觉得诡异。仿佛神殿中高绝至美的一个神邸那俯视苍生的眼神,空灵缥缈,平静悲悯……但是,却只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像,不是活的,没有人间七qíng。
天授帝的手又开始哆嗦。
这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和他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的孩子,融合了两个人的血脉,连容貌都结合了两个人的优点,漂亮到惊心动魄。
这本该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可被他亲手摧毁,成了最可悲的一个孩子。
十几年来,这孩子到底过的怎样的日子?
孤独、寂寞、痛苦,被欺负也无处申诉……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在控诉这些年他遭受的不公。到最后,失去一切希望,连健康和生机都失去了,他死去了……若非诡异的道人来救,只怕早已玉殒魂消。
天授帝心痛无言,想要摸一摸,抚慰这个孩子。
“不要碰我!”沐慈又躲开了,他并不在意天授帝的qíng绪变化,躲洪水猛shòu似的,往chuáng内挪了挪,靠着chuáng壁尽可能远离,才动作迟缓再次趴下。
天授帝现在才知道,小儿子这是在拒绝自己。
坚定地拒绝。
天授帝没有立场责备这孩子的无礼,qiáng迫自己收回手,没有再去碰。
沐慈慢慢趴下,丝质的充棉软枕,很滑很软。沐慈从不在生活上委屈自己,靠在软枕上舒服地用脸蛋蹭了蹭。
十分孩子气的动作,叫天授帝看得呆了。
不过这并非沐慈故意卖萌,沐慈做任何事一贯只随心顺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看他人脸色。他瞥天授帝一眼,很直白问:“你看得懂邸报上的信息?”
“自然能看懂。”
“那你念给我听。”不是询问,沐慈指使得理所当然。
天授帝居然笑着答应:“好……”
作为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他满足过自己孩子的很多合理和不合理要求。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下身段,只为叫小儿子满意,做任何事都愿意。
于是天授帝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做的事qíng——堂堂九五之尊抢了七品侍讲工作,给别人念报纸。
“辛丑年二月甲戌,皇帝于紫宸殿亲封还赏赐……”并不显苍老的中年人浑厚嗓音,在合欢殿内响起……
殿外,廊下。
卫终看了几眼垂成千万条线的雨幕,再看了一眼和顺。这小孩没有低眉顺眼装自己是没生命的木桩子,而是抓耳挠腮,探头探脑想看内室的qíng况。
还真是个孩子,刚入宫,还没有学到宫里的生存法则。
卫终想: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宫里只怕活不长。可是,关他什么事呢?宫里每个人,明哲保身尚且来不及,哪里愿意理会这个必死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忍住,轻声吩咐:“你去茶房里催个茶。”
他恍惚记起三十年前,他也是年幼入宫,也曾好奇不小心弄出了响动……似乎是一个白头宫人,也如此吩咐一声“去催个茶”。
他走了,白头宫人站在了他的位置。
然后呢?
他催完茶,听说那宫人却永远消失了,他却连那宫人长相如何都没有记清。
这让他变得谨小慎微,才有命活到懂得如何在皇宫生存,最后机缘巧合,在战场上舍命把御驾亲征的天授帝救下,又兢兢业业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是,大总管。”和顺有事做,感激笑一下,欢快跑走了。
他一路开心地想:九殿下苦尽甘来,连陛下都亲自给他念报纸听呢。有消息灵通的宫女內宦,把和顺堵在路上说话,借着袖子的掩盖,再次撸下自己更值钱的大戒指新镯子,悄悄递在和顺手里。
这次,却是要进内室,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和顺没说答应不答应,他做不得主,但“礼物”都一概笑呵呵收下了。
这是给九殿下攒家当呢。
第19章别碰我!
天授帝念完了邸报上的三则信息,一抬眼,却见沐慈趴在chuáng上,双目微闭,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沐慈显得很放松,毫无防备,一张巴掌大清瘦到极点的小脸,枕在娟红的丝枕上,脸色苍白,嘴唇上都不见一点血色……这种带着脆弱的美丽,让人心脏揪疼。
而且,和谢宸妃一样,外表看着柔软脆弱,实则内里坚硬如铁……母子两多相似的神韵!
“阿期……”天授帝魔怔了一般,想到了最爱的女子,伸出手去摸这张无瑕的小脸。
沐慈似有感应,瞬间惊醒,睁眼的一刹那,纯黑的眼眸似笼着一层薄雾轻纱,完全没有恢复清明,显得空茫而无辜。
但他的本能比意识更早清醒,脑袋朝里飞快缩去,躲开碰触。却因为实在太靠近chuáng壁,“咚”一声闷响,撞在了木质的chuáng壁上……
天授帝只觉头皮一麻……连听见的人都替他疼。可沐慈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表qíng,不说龇牙咧嘴,连皱眉都没有……面无表qíng,似乎没有正常的痛觉。
天授帝心头震动,是不是那几年残酷的对待,才让一个少年连痛的本能反应,都失去了呢?
原来……
痛苦,真的能被习惯的。
之后,这个少年眼中微露的一丝迷茫,在刹那之间褪净,看清想要碰触他的人是谁后,那目光依然平静地可怕,不见惊怒,面无表qíng道:“第二次说!别碰我!”
“父皇只是……”天授帝试图解释,但在对凝黑澄澈的双瞳注视下,想到他可能因为某些遭遇而讨厌人的碰触,莫名弱气了,呐呐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害怕。”
沐慈慢慢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又躺回了原位,声如古井无波,静而微凉:“我不是害怕,我也知道我的xing命捏在你手,任你宰割,但这并不影响我表达自己的意愿——别碰我!”
那对黑宝石的双瞳,注视着天授帝,映出一张苍老、痛苦的面容,虚浮在幽黑的表面,没有办法印进去……这双本该漂亮而充满灵xing的,属于少年人天真纯粹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的跃动,甚至没有qíng感波动。
注视着他,犹如注视死物。
天授帝再次别开脸……
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仓皇,几次不敢与之对视。
当年的太皇太后卫氏也没有做到。
“你……”天授帝讪讪,实不知应该,或还能说些什么,只好转移了话题,“邸报的消息……还听吗?”
“没听懂。”沐慈第一次觉得自己枉为华夏人,他jīng通多国语言,听个华夏的文言文而已,之乎者却犹如听天书,竟然睡着了。
“什么?”天授帝诧异。
沐慈细细搜寻了一下记忆,才说:“洛阳王不是这样念的,他念的简单直白,我能听懂,你照着念的,字音都懂,可意思没听懂。”
天授帝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沐慈的意思。沐慈能听懂的是大白话。邸报上“之乎者也”的书面行文他听不懂。
看不懂文字,连听都听不懂……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告诉天授帝他剥夺了多少本该属于这个少年的东西。
天授帝感觉自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起,苦笑着说:“现在不急看这些,等你好些,朕派几个有学识的人做你的老师,好好教你。你以后就能自己看了,好不好?”
语调温缓柔软地似在诱哄一个无知小儿,生怕幼子因抗拒他这个父皇而拒绝。
沐慈淡然应了一声:“嗯!”
同意了。
无爱就无恨,他对天授帝只是无感,用不着矫qíng拒绝这个提议……这么好的了解现在世界的机会。
天授帝就有点把不准小儿子的脉,一会儿拒绝碰触,一会儿接受好意……
这孩子,到底是以什么来衡量,接受和拒绝的标准呢?
天授帝试探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里买东西用银子的?”
天授帝眼睛亮了:“不用银子,不过你这么些年月银、食邑都没有领,我让内库足额给你送来。”
小儿子也不是不染红尘嘛,喜欢银子一点也不俗气,真的,太接地气了。
“我无所谓,不知能活几天,要银子没用。”
“别说这种丧气话。”
沐慈不搭理天授帝,从枕头里拨出那一堆零散小饰品说:“这是和顺给我的,那孩子担心我没银子花用,把自己有的都给了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能回报他,所以我想让你看在他做事用心的份上,奖赏他一些银子,不用太多。”
天授帝这个父皇直接捂住了心口。他老沐家最尊贵的皇子,居然要个仆从给他攒钱财,宝贝似的藏在枕头底下,还只那么点零星的……破烂儿。
这是打他的脸呢。
谁都知道,他掌管有天底下最富有的皇宫内库。
心脏病?
沐慈问:“要叫太医吗?”死在这里就不好了。
天授帝摇手。
十六年了,自己欠小九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偿回来。
“朕会赏他,也会叫内库把你该得的都补足。”天授帝大方补偿,反正他有得是钱。
沐慈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天授帝急于补偿,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你说,父皇都能做到。”
“洛阳王呢?”
“父皇罚他在家闭门思过。”天授帝说。
“哦。”
天授帝软了语气:“如果你想见他……”
52书库推荐浏览: 吾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