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犹如一道巨雷,把沐若松本就水火煎熬的一颗心劈成粉末,灵魂都痛到战栗。
但他还只是一句话:“对不住!”
“你是对不住,”定王忽然从靴中取出匕首,“既然你都不顾念,我也用不着顾念你。为了家族声誉,为了你母亲妹妹,你死了反而gān净些,也免得大家受累,遭人冷眼指点。”他把自匕首抽出,塞到沐若松手里,“‘此身不殉’是吧?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沐若松怔怔看着那匕首。
定王目中幽冷,绝qíng非常:“至于你父亲这一脉的承嗣,我做主让你母亲过继一个,或让栀儿招婿入赘,绝不了香火。”
说得当真狠心无qíng,看样子为了维护家族名誉,打算放弃沐若松。
这事定王做来顺手,不止一次。沐若松忽觉万念俱灰,这让他想起先帝给沐慈选侍读的时候,他一意孤行要留在沐慈身边,结果他祖父为了不连累家族,禁止沐若松回王府,断绝联系,只差除籍出宗。
虽沐若松能理解祖父,一为保全家族,二为保全他,可他总有一种被亲人抛弃的绝望。
这是第二次……
沐若松捏紧匕首,有这么一刻真是心死成灰,只想将匕首捅进痛到无法承受的心口,求得永远的解脱……不用做出选择,不用辜负谁,不用痛彻心扉。
无意识的,匕尖慢慢抵近心口……
死吧……
死了就解脱了……
不用痛苦,不会让家族,亡父母妹蒙羞,不用辜负爱qíng,毕竟他已用生命证明了他的爱,用鲜血捍卫了“永不相负”的誓言。
定王面上严肃,可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无法克制地颤抖,只能紧紧握住……
那匕尖锋利无比,能刺破厚盾,轻松划破了沐若松胸前衣物,刺了进去……却忽遇一丝阻滞……这一点阻滞让沐若松暮然回神,拿开匕首,伸手在胸口摸……
他没注意到,定王陡然放松的脊背和他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鲜血。
……
沐若松从胸口摸出一个锦袋。今早他在沐慈灵巧的手中得到满足后,沐慈忽然要帮他穿衣,笨拙非常却坚持亲自动手。沐若松一直以为是沐慈心血来cháo的房内qíng趣,现在想来——放置锦袋才是沐慈的目的。
沐慈送的锦袋已被刺破,滚出东西,沐若松赶紧丢下匕首,用手掌接住。是许多红色玉珠,花生大小,粒粒圆润饱满,鲜红如血。本用一根红线串着,现在被匕首割断,所以都散落了。
珠子上有字,沐若松细细辨认。他做了沐慈的侍读,知道这是沐慈笔迹,有几粒刀工笨拙,后来越见圆润流畅,应该也是那少年亲手雕刻——只有他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一次比一次更好。
也并非“字字珠玑”,每一粒都一样,只“平安”二字。
这么小的珠子刻上小字,不知耗费了沐慈多少工夫——那是个绝不肯làng费一点时间的大忙人,却为他亲手刻字,还一直没让他察觉,给他惊喜。原来之前他偶尔沐发现慈手指有小伤口,后来没伤口了……还以为是练武所致,现在想来,是在他雕刻手链。
所寄托的不过是……
唯愿“平安”,别无所求。
沐若松这些“红玉平安”握紧,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他怎么能自尽呢?
平安!平安!
愿你平安!
轻生寻死,才是对爱人的最大辜负啊!
……
有一粒掉在地上,玉质极好,反she荧光,定王发现,俯身捡起……他眼睛有些花,细细分辨才看清“平安”二字,深浓爱意扑面而来。
不用猜必是楚王所为——是个qíng场圣手。
定王看自家感动到一塌糊涂的孙儿,一声长叹。那少年多智近妖,果然已经看出来了,却不动声色,甚至并没有告知沐若松。可见信心十足。
这样的对手,不好对付。
定王看着沐若松划破的胸口衣物,这些珠子藏在贴身的心口位置……楚王难道连阿松想要自尽,必刺心口也能算出?是了,定王也年轻过,知道产生于qíng爱的痛苦让人生不如死,只想在心口cha刀,以求解脱。
楚王,在用他绝佳头脑,一颗真心,为自家孙儿着想,护他,爱他啊。
这种神一样对手,更不好……不,是简直没办法对付。
定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任何言语,在这样的爱面前,都苍白无力。
……
沐若松很快平静下来,掌中的红玉平安让他的心也安定,擦gān眼泪,站起身来面对定王,“扑通”一声跪下,目中泪光闪烁却已然坚定,笑得幸福:“祖父,请恕孙儿不孝,我不能死……任何qíng况,我都不能轻言生死,我不能辜负他。我也……离不开……所以……祖父,我不求您同意。您打算怎么处置我,我都承受,毫无怨言。”
“你……”
“您顾全家族声名,我明白,我也不愿带累亡父母妹,只请祖父将我除籍出宗,将来我的一切沉浮荣rǔ,皆与家族无gān。”沐若松心中极痛,好似割舍掉灵魂的一半,却只能握紧手中“红玉平安”,咬牙死忍。
说到这份上了,定王心知劝服不了,这一回合自己完败。他神色颓丧,仿佛又苍老了几岁,伸出手……沐若松没有闪躲,打罚随意。最终定王疼爱地将手掌轻轻放在沐若松的青皮脑勺上:“你为他剃发,为他拼命,为他不惜与家族反目,抛却父母亲qíng……值得吗?”
“值得!”
“他呢?”定王温言追问,“‘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楚王对你能新鲜几日?他能待你永世不变吗?”
“他能!”沐若松回答得斩钉截铁。
定王噎了一下,叹气道:“好吧,就当他是真心,可真心又怎样?他能带给你什么?不论给了你多少荣誉地位,大家只会将你归为娈宠一流,用异样的眼光,嘲笑的声音,全盘否定你所有的努力。”
“日久见人心。”沐若松说,他知道不仅要面对家族与爱人的抉择,与沐慈在一起,一路也不会是鲜花掌声,更可能……不,是必然……必然是满地荆棘。
这一点,沐慈很早就说过,他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
“言语如刀。你这时还没曝光,还没开始面对非议,等你要面对时只怕承受不住,想后悔也晚了……”
“受不住也是我的选择,该我承受,我不会逃避,更不会后悔。”沐若松笑容幸福,“我相信他,也不会让我后悔。”
只有不幸的人才会后悔。
可沐慈会让他不幸吗?不会,他相信沐慈的真心,更信任他的品行与能力,两人会同舟共济,牵手到老。
他怎么会有后悔的机会?
定王:“……”他不知楚王给孙儿吃了什么迷魂汤,最后他无奈问,“你决定了?即使会让你母亲伤心?而且,就算将你从家族除名,家中……特别是栀儿还是会受影响。”
沐若松叹道:“虽然无不责任,但我想若有人真心敬爱他们,不会介意这个。”
定王又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指着沐若松:“好!好!你这些应对,这些想法,只怕在肚子里已经想过千百遍了,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初衷?”
“是!不孝孙儿让祖父cao心了。”沐若松虽跪着,但脊背挺直,目光并不闪躲。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他没有爱错人。
定王:“……”儿大不中留。
最终,定王叹口气,双指捏着那枚捡来的平安红玉……用这个威胁道:“我把它还给你,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沐若松双目紧盯红玉,懊恼自己不小心,更紧握住手中珠子:“您说!”
“我们今天都不太冷静……”
沐若松刚想说自己很冷静,定王一挥手打断:“我们给各自半……一年时间,一年内你和楚王的事对外保密,不要让人看出端倪。若一年后你不改初衷,我……”
沐若松目中绽出惊喜的华彩……听这语气……能同意??
定王仿佛回到当年,面前跪着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朝阳,也是这般目绽七彩,为了爱qíng义无反顾。自己也是阻止不了,于是发生许多悲剧。
今天他又阻止不了,眼看……却不知是悲是喜。他潜意识里清楚,自家孙儿与楚王在一起,虽比女儿更加艰难,可最终会幸福……
该死!
定王很想撬开自己的脑袋看看是不是中了楚王的蛊,怎么会这样想?可他抑制不住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楚王和朝阳看中的人,是云泥之别。
可是,怎么能随便答应呢?若是孙女儿,也就……呸,同姓不婚,自己昏头了。
这么多不合适的理由呢!
定王总算在最后一刻保住了底线,用缓兵之计:“一年后,我们再来谈这件事。栀儿已经十五,我也好趁这一年赶紧给她定下人家。我jiāo个底,会把她低嫁或远嫁,也好避过这些是是非非。”用沐如栀的幸福做要挟,相信沐若松一定会保密。
为了妹妹终身,沐若松只能点头:“请祖父慎重选择,家世在其次,关键要人品贵重。”
“这是自然。”定王不担心沐若松反悔,一是相信他的信誉,再者,他也疼爱嫡妹。
沐若松看谈话结束,赶紧道:“今日是我回营的日子,祖父若没其他吩咐……”眼巴巴看着定王手里的珠子,“我想赶紧回营,这会儿走赶得及……再请假只怕要吃军法。”
定王只能叹气,把珠子还给沐若松。
他看着欢天喜地拿了珠子出去的嫡长孙,让人跟着他。自己进了祠堂,看着一路的牌位,在即使是透入的斜阳也无法驱散浓重的yīn影与寒气。定王看着儿子的牌位,用手指轻柔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浮灰,放任自己流露一丝脆弱和迷茫。
我做错了吗?
身为长辈,总想用自身经验帮儿孙避开暗礁,可从来无人领qíng。有些道路,他明明警示——前路危险,不能走!可孩子们还是会走,头撞南墙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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