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下来,刘瞻早就被压得头重脚轻,刚一回到宫中,便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去扯下巴上的红缨。
王晟看着他,终于把那在嘴里嚼烂了的两个字吐了出来:“王上,”他这样唤着刘瞻,“臣来吧。”
刘瞻朝他眨了两下眼睛,于是乖乖放下了手,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有劳丞相。”
王晟牵起两边的嘴角,也对他笑笑,然后抬手替他抽出冠上的玉笄。他的动作又轻又慢,刘瞻不甚自在地动了动脚。
“王上可知,冕冠两侧的石头是做什么用的?”王晟将垂下的一块玉石放在手掌上,轻声问。
刘瞻拨了那石头一下,对他摇摇头。
“这个叫做充耳,是要告诉王上,身为君王,对谗言应当充耳不闻。”
别说了。
刘瞻点点头,王晟替他摘下冕冠,又继续道:“这个叫做垂旒,是要告诉王上,应当有所见、有所不见。”
别说了、别说了。
他将手轻轻放在延板上,苍白的手指在上面慢慢抚过,仿佛在溯着年月的长流而上,但很快那潺潺水声便戛然而止,他已抚到了延板尽头——仓促又突兀。他顿住手,手指微微蜷起来,认真地看着刘瞻的眼睛,听着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不断滑出来,“这个是冕延,前面低、后面高,是要告诉王上,应当能俯察天下的百姓,了解他们的疾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
刘瞻也认真地看着他,用力点点头,“丞相,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王,”他不知说话间想起了什么,懵懂的大眼睛里忽然泛上一层水雾,“就像我的父王一样。”
此言一出,王晟再也克制不住,他猛地将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紧地绷在一起,却到底没有忍住,褪尽了血色的嘴唇轻颤起来。“会的……”他死死压平了声音,掩在宽大的袖口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对他露出一个算不上妥帖的笑来,“王上一定会的。”
从今往后,他也会倾尽心血、剖出肝胆,竭尽全力地辅佐这位雍国年幼的新君,助他混四海、开太平,尽宰相之责,效犬马之劳。但他为之尽忠效命、倾尽心血与余生的那个人,却再也不是刘符、再也不会是他了。
刘瞻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晟忽地站起了身。“王上,”他低着头,轻声道:“臣先告退了。”
刘征已在相府中等着王晟,案上的茶水一口未动,他垂着眼睛,无趣地看着池中的游鱼。
“游击将军。”王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刘征回过头去,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相对坐下,“将军既来长安,就不必再回大同了。”
刘征皱起眉,王晟顿了一顿,似乎在打量着他的神情,接着又继续道:“先王在时,曾言要将军先去北境历练,而后再去熟悉水战、训练水军,以备伐梁之战。如今两年之期已满,我欲委将军赴淮南操习水军,将军可有异议?”
他搬出刘符来,刘征果然神色一变,抱拳道:“刘征愿往!”
王晟微微颔首,“望将军莫再意气用事,未及奉命,不得擅动。”
刘征点点头,不与他多言,与王晟换过符节后便自去了。王晟在后面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把宝剑如今当真磨得利了,但能用他之人却已不在,不知对大雍而言是福是祸。
王晟回到屋中,一伏到案边,便连白天黑夜都不知了。边嵩从夜色中走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灯烛那鹅黄色的光映亮他半边身子。
他身为羽林,平日里嗓门亮得很,这时候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丞相,该就寝了。”前些日子王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边嵩虽有王命在身,却也掂得清轻重缓急,如今王典已毕,众臣各安其位,他自然也不例外。
王晟又落了几笔,才抬起头来,许是伏案久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才看清来人的脸。
“是边将军啊,”王晟又低头写起来,一面写一面道:“如今正是非常之时,事务繁多,当以国事为重,先前定的那些规矩就免了罢。”
边嵩站着不动,“末将只是奉先王之命,不敢私自变易。”
先王一死,连子嗣都被人杀害,何况只是一道口谕。王晟蘸了墨,头也不抬道:“将军明日起不必来我这里了,本该调你去刑部,但眼下羽林军正在重组,”他换了个口气,“还需将军临危受命,担当大任。”
谁知边嵩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仍坚持道:“感谢丞相提携,但末将身上已负王命,不敢照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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