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颔首。
练氏死死盯着周氏的动作,见她点头,练氏嚎得大叫一声,直挺挺往后仰倒下去。
穆连诚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让练氏摔倒在地。
穆元谋的双手撑在腿上,目光发直,嘴唇嗫嗫,还未开口,眼睛就湿了。
周氏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是一位母亲,因而周氏能体会练氏的心qíng,丧子之痛,只靠想象就能让人窒息。
周氏怜悯练氏,怜悯她突遭大劫,但也只是怜悯而已。
二房为了夺爵不择手段,若她们成功,饱受丧子之痛的人就成了周氏,那个时候,练氏会给她哪怕一分的怜悯吗?
周氏想,练氏不会的。
当年穆连康失踪,徐氏的苦痛和眼泪,依旧在周氏眼前。
而更早一些,吴老太君面对丈夫和儿子们的一个接着一个战死,她的眼泪和悲伤,不一样没有让练氏犹豫吗?
不说穆连喻如何,练氏如今品尝到的,是当年她伤了吴老太君和徐氏的。
因果轮回,便是如此了。
回来报信的小厮被带了上来,内院本不是他能来的地方,可这个当口上,也没人管那些规矩了,只让他低着头,不许胡乱张望。
小厮惊魂不定,也没心思张望,脑袋抵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穆元谋抹了一把眼泪,道:“说明白些,连喻到底怎么了?”
“鞑子偷袭关口时,四爷正好在城墙上当值,就中招了,摔下了城墙……”小厮结结巴巴说了一通。
穆连潇和穆连诚的面色廖白。
杜云萝的心重重一跳,她见过山峪关的关口城墙,那个高度摔下去,凶多吉少。
北疆战事更多,城墙会比山峪关修得更高,穆连喻跌落城墙,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瘫坐在八仙椅上的练氏听闻此言,眼前白光一片,她不信,她说什么也不信:“连潇,不是说古梅里城都打下来了吗?那北疆怎么还会有鞑子?”
穆连潇没有直接回答练氏,而是问那个小厮:“战事如何?”
“邵老将军带着北疆的兵士们大败了偷袭的鞑子,把他们打散了。”小厮道。
穆连潇抿唇,在冬季偷袭是极其罕见的,不管战况如何,邵老将军都会禀明圣上。
军qíng素来是千里加急,日夜不停,按说宫里会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我刚从宫中回来,没听说这事qíng。”穆连潇道。
小厮答道:“奴才是跟给京里报信的传令兵一道回来的,奴才来了府里,传令兵进宫去了。”
穆连潇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吴老太君,道:“祖母,我再进宫一趟吧。”
吴老太君微微点了点头:“当心身子。”
杜云萝送了穆连潇出去。
二门外,九溪已经候着了。
穆连潇上了车,杜云萝撩开车帘,探头进去与他说话:“很难过,是吗?”
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杜云萝,穆连潇苦苦一笑:“是啊,还是会难过的。”
杜云萝鼻子一酸。
不管如何,穆连喻都是穆连潇的弟弟,骨ròu亲qíng,不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她的世子不是那种冷qíng冷血之人,他会痛,会伤心,这理所应当。
穆连潇伸手,手掌覆在了杜云萝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揉了揉,叹道:“总有人会难过的,我只希望,不是你,也不是母亲。”
杜云萝的泪水骤然滑落。
穆连潇替她擦去泪水:“云萝,不用担心我。”
爵位之争,注定要有一个输赢,既然二房一定要出手抢,那他也只能反击。
他有母亲,有妻子,有儿子,为了他们,穆连潇也不能退缩。
骨ròu相残,穆连潇心里不好受,却也不会因此就裹足不前,心里的坎,总会迈过去的。
杜云萝颔首,从车架上下来,等马车行远了,她才往柏节堂走。
柏节堂里,依旧沉闷压抑。
练氏的双眼红肿,脸上全是已经gān了泪痕,她哭不出来了,仿若心都gān涸了一般。
周氏让人打了水进来。
穆连诚亲手绞了拍子,想伺候练氏擦脸。
练氏一把扣住了穆连诚的手,道:“连诚,连喻怎么会摔下城墙?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人害他,把他推下去的?”
“母亲,”穆连诚放柔了声音,“您别胡思乱想……”
“我哪有胡思乱想!”练氏尖声道,“连喻都没了,没了!我还能怎么想啊!”
练氏搂着穆连诚,以手作拳,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捶打:“连喻才多大啊,都没娶妻生子,就去了北疆,一去就是两年多,我连他这两年是胖了还是瘦了都不知道,却跟我说,他没了,没了!”
穆连诚听得嗓子眼发酸,一遍遍低声安慰着练氏。
练氏越说越伤心,整个人颤抖着,推开了穆连诚,跌跌撞撞到了穆元谋跟前:“老爷,怎么会这样啊!我的连喻,他、他怎么能丢下我不管了啊……”
穆元谋正出神,被练氏喊得回过神来,见她已然伤心得乱了心神,怕她再折腾下去,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便道:“我知你伤心,我也伤心,可你要当心身子,让连诚先扶你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练氏不住摇着头,“我不信,一定是骗我的,我的连喻不会死的,不会的!”
练氏的声音徒然间抬高了,尖锐极了,刺得人耳朵发痛。
吴老太君缓缓睁开了眼睛,示意周氏扶她起来。
周氏在吴老太君的背后垫了个引枕。
吴老太君深吸了一口气。
丧子之痛,她品味过,她不怪练氏的激动,可反过来,想到穆元谋对穆连康的迫害,吴老太君不信练氏是没有参与其中的。
“元谋媳妇,”吴老太君沉声道,“这就是打仗,这就是定远侯府的子孙们的路!没有谁是不可能死在战场上的,这种苦,我能受得住,你也一样要受得住!”
第481章 痛苦
吴老太君的话就像钉子一般,一颗一颗,狠狠钉入了练氏的心。
钉得她的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练氏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吴老太君,她流不出眼泪来,目光涣散又迷茫。
没有谁是不可能死在战场上的。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在练氏的耳边轰鸣。
“老太君……”练氏嗫唇。
吴老太君目光沉沉,叹道:“丧夫丧子之痛,你且看看我,看看你几个妯娌,这些年,都挺过来了。”
练氏的后脖颈一下子变得冰冷一片,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她亲眼见证了吴老太君和几个妯娌的痛苦。
陆氏突闻噩耗,遗腹子小产,小小的院子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乔姨娘看到那个成形了的男孩时,qiáng顶着的一口气泄了,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那一刻,练氏都感觉到了痛,痛彻心扉。
陆氏的哭喊声和乔姨娘的崩溃,此刻想起,依旧在她眼前。
当时的痛楚在后来的岁月里,慢慢就淡忘了,练氏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穆元谋算计着要把爵位从长房手中夺过来。
后面的所有发展,都在穆元谋的计划之中,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的战死,穆连康的失踪,这个家里人人痛彻心扉,而练氏即便赔了几滴眼泪,内心里是不痛的。
她早已经有了准备,等着事成之时,又怎么会痛?
可直到这一刻,在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出现偏差之后,她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练氏瞬间品尝到了那种痛楚。
仿若是这些年吴老太君和妯娌们品尝过的滋味,一下子全部落到了她的头上,劈头盖脑地砸了过来。
在眼冒金星过后,就是彻骨的痛。
这算什么?
这是对她的报应?
练氏狠狠摇了摇头,她不信,她才不信!
“我、我的连喻,才不会扔下我,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练氏颤着声,道,“老太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的,我一日没瞧见,我一日就不信。”
吴老太君叹了一声。
穆元谋仰着头,把眼泪bī了回去,哑声道:“连诚,先送你母亲回去。”
穆连诚垂眸应了。
练氏已经泄了劲,叫穆连诚哄着劝着拉着出去了。
穆元谋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住心神,道:“母亲,练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在您跟前失礼了,还请您多担待,莫要怪她。”
“丧子之痛,谁能扛得住?元谋,老婆子我死了三个儿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痛,”吴老太君泪眼朦胧,看着坐在身边的穆元谋,心qíng复杂,“我不会怪她失礼,这本就不是什么大过错,我只是在想,我这一辈子的子孙福实在太浅了,除了你,元策他们都没了,连康好不容易回来了,连喻又没了……”
穆元谋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吴老太君的双眸浑浊,他的眼中也有泪水,他看不清老母亲的眼中到底还有什么qíng绪。
吴老太君的话是否意有所指,她对二房的计划知道多少?
思及此处,穆元谋的心跳快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周氏。
周氏蹙眉坐在一旁,面上全是悲伤。
这悲伤是真qíng实意,还是装出来的?
穆元谋抹了一把眼泪,想再看仔细些,周氏却起身绞了帕子,仔仔细细替吴老太君擦脸。
周氏垂着眼帘,穆元谋一眼看不穿她。
他不禁又有些焦虑了。
就像棋子失去讯息,他再也掌握不到在山峪关的穆连潇的qíng况时,那种失控的感觉泛上心头,这让穆元谋很是不慡。
穆元谋站起身来,背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双眸一点点yīn沉下去。
练氏被穆连诚和朱嬷嬷一左一右架着,见她实在挪不动步子,朱嬷嬷赶紧让人备了软榻。
穆连诚将练氏安置在软榻上,一行人穿过园子时,遇见了穆连康、徐氏和陆氏。
陆氏身边的小丫鬟到柏节堂里送东西,听闻了噩耗,赶紧回去给陆氏报信,大吃一惊的陆氏又告诉了徐氏。
庄珂要看顾两个孩子,这三人便一道往柏节堂去。
园子里迎面遇见,徐氏上前几步,半弯着腰问练氏道:“二嫂,你还好吧?”
练氏的眸子转了转,慢悠悠抬起来,盯着徐氏,又看向陆氏和穆连康,道:“你的儿子回来了,我的儿子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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