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萝和周氏都劝他再歇上半个月,穆连潇却不肯。
穆连潇说,穆连喻的棺椁再半个月一个月就抵京了,面对死在战场上的弟弟,穆连潇要挺着背接他回来。
杜云萝没有劝他了,她明白穆连潇的意思。
前世今生,有许多事qíng是他们夫妻无法原谅穆连喻的,可恨归恨,穆连喻也是为了朝廷战死沙场的。
穆连喻做错了不少事qíng,尤其是穆元婧和安娘子的事,就足够让他抬不起头来。
只是,他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血,对得起定远侯府这块匾额。
人已经死了,对对错错,也都要入土为安了。
兄弟一场,穆连潇想站直了迎他,也是人之常qíng。
杜云萝能做的,就是每日空闲时替穆连潇按一按他的脊背筋骨,帮着他放松一些。
三月末时,chūn雨阵阵。
比不得江南淅淅沥沥的缠绵,整个京城也笼罩在了雨幕之中。
城门大开,穆家几个兄弟出城相迎,棺椁入了京城,穿过东大街,白纸在雨水之中沉甸甸落了一地。
蒋玉暖扶着练氏站在定远侯府门口。
眼看着棺椁出现在胡同口,练氏双脚发软,脸上雨水泪水混在一块,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我的儿!我的连喻!”练氏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杜云萝和庄珂两个人一道撑着吴老太君,才没有让老太君倒下去。
徐氏低垂着头,她的眼眶也是通红一片。
她想到了九年前,穆连康没有回京,她面对亡夫的棺椁,心比练氏更痛。
她恨,恨二房的所作所为,但她也心酸,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母子天xing。
练氏的哭声勾出了徐氏的眼泪,她倚着陆氏,嗓子发酸,酸到连“因果轮回”都哽在了胸口。
侯府里已经支起了灵堂,人人素衣。
灵堂里堆了不少冰盆,一走进去,仿若又回到了寒冬一般。
练氏扑在棺椁上大哭了一场,哭得接不上气来,才被人拖开了。
穆元谋背手站着,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通红。
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下颚绷成了一条直线,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族中、姻亲、其他相熟的公候伯府、官宦人家纷纷来吊唁。
吴老太君坐在花厅里,神色疲惫。
这种时候,杜云萝是忙得脚不沾地,庄珂过来看了老太君,问道:“祖母,可要回去歇一歇?”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正说着话,洪金宝家的快步过来,禀道:“夫人让奴婢来给老太君报信,宫里圣旨到了。”
吴老太君看了庄珂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她已经猜到了。
承爵和封赏的诏书迟迟未下,圣上定然是等着穆连喻归京的这一日的。
吴老太君回柏节堂里更衣梳头,杜云萝也忙着按品大妆,世子夫人的冠服鲜艳,在阖府灰白之中,格外显眼。
穆连潇穿戴比杜云萝方便些,两人收拾妥当了,这才赶去前头接旨。
一共两道圣旨。
一道是穆连潇承爵,封赏一抬接着一抬,另一道是认下了庄珂的宗亲身份,封郡主和仪宾。
慈宁宫里另给了杜云萝和庄珂赏赐,玲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练氏跪在地上,眼前的红色是那般的刺目,她的眼睛几乎要烧了起来,而各种金银玉器、首饰头面、布匹锦缎,落在练氏的耳朵里,就成了一把把的尖刀。
这就是穆连喻的命换来的,他的儿子的命,就那这么点东西算数了?
练氏的身子摇摇晃晃,别人三呼万岁,她哀嚎一声,厥了过去。
穆连诚和蒋玉暖赶忙把练氏搀起,一顶软轿抬回了风毓院。
穆连潇垂眸与传旨的内侍道:“二婶娘丧子,痛苦万分,失仪之罪,等我入宫之时向圣上请罪。”
这厢说着话,圣旨上的内容便在来吊唁的人之中传开了。
穆连潇承爵是意料之中的,并没有掀起什么波làng来。
庄珂是顺王的女儿,一举从叫人忍不住打量几眼的关外女子,变成了皇室宗亲,这就叫人惊讶不已了。
族长老夫人过府来陪吴老太君说话,听了这一消息,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第497章 颠倒(月票150+)
族长老夫人一直就觉得庄珂举手投足之间气质不凡,如今一个转身成了郡主,只盼着她莫要在意桂氏的那些胡言乱语。
说到底,就怪桂氏那张嘴,非要去逞qiáng。
族里毕竟是依着定远侯府过日子的,侯府为了名声,不至于为难族里,可人家要出嘴上一口气,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如此一想,族长老夫人就巴不得拿出一根绣花针来fèng上桂氏的嘴。
族长老夫人心里恨着,在灵堂外头的桂氏却是目瞪口呆。
那个蓝眼睛的庄珂是郡主?
从没有娘家,一下子就攀上了天家?
往后不仅仅是定远侯府,连族中一起,庄珂就是出身最显贵的女人了。
定远侯府几代荣耀,靠的是军功,是鲜血,是忠诚,娶的媳妇不少也是官家名门之后,宗亲出身的,庄珂是头一个。
桂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上个月还在笑话庄珂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关外人,这个月就颠倒了?
“永安九年时,封了个乡君,这会儿是个郡主……”
桂氏隐约听见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她忍不住连连点头。
是了,定是和穆连慧的状况是一样的,就是宫里的封赏,府里的姑娘只有四五岁的潆姐儿,就只能落到庄珂头上去了。
谁叫穆连康是失踪归来,还带着穆连潇立下赫赫军功呢。
“真是为了封赏,那封个乡君就行了,再多也就是个县主。真是受了喜欢要封郡主,也没有记到哪位王爷名下的道理,连顺王爷的名号都搬出来了,我瞧着是真真的,没听见连姓都要改了吗?以后就不是庄氏了,是李氏。”
桂氏打了个寒噤,整个背都发麻了。
她知道那几个妇人说得对,按规矩来,最多也就是个县主。
就像如今的瑞世子妃,以前的南妍县主一样,父亲战死,母亲殉着去了,太后怜悯,封了县主。
而庄珂却是郡主,甚至连姓氏都要改。
这不单单是嘴巴上说一说的,是在穆家的族谱里要改一笔。
穆连康的妻子是李氏,不再是庄氏。
思及此处,桂氏只觉得眼前花白一片。
她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去惹庄珂?不对,是李珂。
她以为是逗一只猫,哪知道那只猫站起来成了一只老虎了。
李珂和杜云萝的关系极好,以后这府里就由那妯娌两人说了算,那……
桂氏悔得肠子都青了,远远见领了圣旨的两妯娌过来,她堆着笑想凑过去说两句好话,还没到跟前,那两人就被其他来吊唁的人围住了,桂氏又不能使劲往里挤,只能gān着急。
杜云萝是来跟过府吊唁的人道谢的,这些都是规矩上的事体。
好在来的人都是相熟的,晓得杜云萝今日忙碌,彼此问候两句,也就略过了。
桂氏见人一点点散开了,不由就凑上前去,笑着唤了声“侄媳妇”。
杜云萝回了一声“浒三婶娘”。
桂氏又看向庄珂,庄珂态度如一,不喜也不恼,淡淡的。
这叫桂氏心里打鼓了,莫不是端着架子,等着她开口说好话?
作为长辈,向晚辈求饶,桂氏不舒服极了,犹豫再三,正要开口,那两妯娌抬步就要走。
桂氏赶忙伸手拦了拦。
杜云萝问道:“婶娘还有事?”
桂氏gān巴巴笑了笑。
杜云萝也不愿意跟桂氏多打jiāo道,说句心里话,她宁愿去灵堂上给穆连喻掉两滴眼泪,都不想对着桂氏这张脸。
见桂氏还要跟上来,杜云萝瞥了古福来家的一眼。
古福来家的会意,挡了桂氏一把,让杜云萝她们脱身了。
桂氏见那两人越走越远,急得团团转,不由暗暗骂着古福来家的狗仗人势,杜云萝刚当上侯夫人,脾气就涨了。
杜云萝回到韶熙园里,就让锦蕊把她这一身世子夫人的冠服给换了下来。
外头雨水阵阵,又跪了一通,冠服已经赃了。
锦蕊抚着上头的刺绣,道:“夫人是最后一次穿这身衣裳了,往后就要穿新的侯夫人的冠服了。”
杜云萝坐在梳妆台前,闻言微微怔了怔。
她想起了前世,她看蒋玉暖穿过侯夫人的冠服。
一看就很沉,可也很好看。
那本是她应该穿的,这定远侯府的爵位本就该是穆连潇的。
今生,他们夫妻终于把属于他们的东西拿了回来,不仅仅是爵位,还有很多很多杜云萝前世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今生她一样也不想错过。
风毓院里,练氏缓缓睁开了眼睛,守着她的是她娘家的嫂嫂练常氏。
练常氏一身素衣,头发梳得整齐,眉目慈祥。
“我知你伤心,可也要保证身体。”练常氏道。
练氏眼泪簌簌就往下落:“那些封赏你瞧见了没有?一抬接着一抬,我们府里治丧,叫他们这一抬抬弄得跟娶媳妇似的!
可怜我儿连个媳妇都没有,连个儿子都没有,香火无继!
那些东西就想换我儿的命,我儿就值那么点儿?把整个皇宫搬空了,也没我儿的命值钱!”
练常氏叹了一口气:“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莫要再去外头嚷嚷,叫人传到宫里去了,就是大不敬。你真心疼连喻,给他名下记一个儿子,也算是孝子了。”
“记一个?”练氏冷笑,“谁的儿子记给连喻啊?长房和三房?他们想记,我还不要呢!连诚媳妇那里,先给连诚生个儿子吧。”
练常氏拍了拍练氏的手:“你既然不要,那就别哭了,再哭也无用。”
“我儿没了,我哭都不能哭了?”练氏不满,瞪着眼睛道,“他们长房承爵,三房冒出个郡主来,我们二房剩什么?明明是拿我儿的命换来的,我呸!”
练常氏不赞同。
长房三房身上都有战功,得的都是该得的。
若说这一切是以穆连喻的命换来的,那永安九年时,老侯爷和两个儿子战死,封赏不是落到了二房的穆连慧头上吗?
说到底,也就是因果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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