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氏时不时来看她,说些好听的话,全然一副关爱晚辈的好婶娘的样子。
这个府中,难得有人待她温和,慢慢的,杜云萝变得信赖练氏。
在穆连潇战死之后,杜云萝歪在chuáng上病怏怏了许久,练氏亦仔细照顾了她许久。
这种“付出”,收获的是杜云萝的听话。
她依着练氏给她铺好的路,与娘家愈行愈远,过继了穆令冉,又在小院里孤独终老。
杜云萝记得很清楚,练氏死的那一年,冬天很冷,她跪在灵堂里,落了不少眼泪,心中有了偏向,竟是比周氏自尽时,更加叫她悲戚。
一晃数十年,直到刘玉兰走进了小院,把刘孟海家的临终前的那些话带给她的时候,杜云萝被震得根本回不过神来。
费了好几日,年迈的她才慢慢理清楚了其中gān系,才晓得她在练氏身上跌了多大的跟斗。
恨,当日萦绕心头的恨意,在此刻看到只能躺在chuáng上的练氏时,有那么一丝的宣泄。
因果轮回?
杜云萝清楚,练氏的腿伤大有文章。
其中深意,杜云萝没想在现在弄明白,她只是看着练氏,脑海里最后剩下的是,这一次,她们两个的位子颠倒了。
坐着的是杜云萝,躺着的是练氏,与前世相反了。
当然,心qíng也不同了。
“牵挂着?”练氏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目光锐利,“的确是牵挂着,就琢磨着让我多躺些时日。”
杜云萝眉梢一挑,摇头道:“婶娘,伤筋动骨的,可不就是要多躺一躺吗?我知道您心里烦闷,日日这般躺着,换谁都不舒服。
我跟您说一声,我和侯爷担心老太君身体,使人去请邢御医了,等他来了,让他仔细给您看看伤势,也给二叔父看看咳嗽。
他到底是老御医,手段办法见识,与寻常大夫不同。”
练氏的脖颈背后发冷。
她觉得杜云萝话里有话,起码她听起来就是如此。
练氏知道邢御医受甄家供奉,她的心突突加速。
邢御医给杜云萝看诊过,也来府里看过吴老太君和周氏,莫非、莫非那时候,邢御医就看出了其中猫腻?
练氏的手指死死捏着被褥。
她不敢信。
练氏在杜云萝的jī汤里动手脚的时间不长,那药xing也浅,杜云萝和穆连潇去桐城时,一路都断了药,按说是不可能被诊出来的;再说周氏,练氏对周氏下毒,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qíng了,时隔数年再被诊出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练氏抬眸看向杜云萝,见她笑盈盈的,练氏吞了口唾沫。
杜云萝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这般无害,很是狡猾,若邢御医真的有跟她说过什么,练氏猜想,杜云萝不会大大方方就把邢御医亮出来。
这行为就跟挑衅一般,应当不会……
不会就好,至于让邢御医来诊她和穆元谋的病qíng,练氏压根不信任。
邢御医受的是甄家供奉,杜云萝让邢御医说什么,人家当然说什么了。
心里如是想,练氏嘴上gān巴巴道:“连潇媳妇真是有心了。”
“应当的,”杜云萝笑容莞尔,又道,“今儿个过来,也不是单单来说这件事qíng的。这是平阳侯世子夫人写来的信,婶娘看看。”
一听是平阳侯府的来信,练氏赶忙让珠姗接过来。
她急切打开,手指有些发颤,期待之qíng溢于言表。
练氏看得很快,见上头写的是穆连慧归家的事qíng,她霎时常舒了一口气,仿若是压在心头的重石挪开了一般。
“慧儿,”练氏欢喜极了,“说是什么时候都能接慧儿回来,连潇媳妇,我回头让人把东跨院收拾了,慧儿回来还住在风毓院里,她那跨院这些年也空着,一直有人在打扫,收拾起来不费多少工夫。”
杜云萝见她如此,道:“这事儿我拿不了主意,乡君要回来,宫里不拦,平阳侯府不拦,我们娘家人更是不会拦着,只是,是乡君不想回来……”
“慧儿不肯回来?”练氏挑眉,瞪着眼睛看杜云萝,“她做什么不回来?元婧能在家守着,她为什么要留在平阳侯府里?唯有在娘家人身边,才不会吃亏。”
杜云萝慢条斯理,道:“我前些时日去看过她,她说她是朝廷的封君,要顾着脸面。”
练氏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脸面?慈宁宫里都不顾了,她还端着做什么?
错了,那些都是场面话,外人不知道,咱们娘家人还不知道?
慧儿是肯定会回来的,从晋尚死的那天起,她等得就是这一天。
可惜我断了腿,不能去看她,问问她何时回来……
连潇媳妇,这事儿婶娘就jiāo到你手上了,早些让慧儿回来,有慧儿在,我这日子总算不用再这么煎熬了。”
第668章 自己(五更求月票)
知道了穆连慧可以回来,练氏就心急火燎起来,若不是腿伤未愈,她恨不能立刻就去平阳侯府,帮穆连慧把箱笼收拾了,让人就这么抬回来。
这件事qíng一下子叫练氏jīng神许多,对杜云萝说话时的口气都变了:“连潇媳妇,我知道慧儿脾气冷,说话也不中听,可到底是我嫡嫡亲的女儿。
她与其他人也说不到一块去,我知道她与你还是能说几句话的,你帮婶娘去劝劝她,宫里和婆家都点头了,让她莫要端着了,早一日回来是一日。
她在平阳侯府里,能与谁说几句jiāo心的话?
我这日夜躺着,她回来了,我们娘俩说说话,我这里有一大堆话要跟她说呢。”
珠姗在一旁听着,唇角不由垂下来。
别看练氏这会儿这么说,真等乡君回来了,就乡君那张嘴,能把练氏给气死了,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
杜云萝一言不发,静静听着练氏说话。
练氏话里话外都是对穆连慧的关心和期盼,眼中真qíng流露,可杜云萝却不由觉得心寒。
耳边,不再是练氏絮絮的说话声,杜云萝仿若听见了穆连慧的声音。
炎热夏日里,窗外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穆连慧的语调淡然,却也透着寂寞。
她问,云萝,你的母亲有为你求过人吗?反正,我母亲没有。
杜云萝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前世今生,旁的她不一定清楚,但她知道,练氏真的从未认认真真掏心掏肺替穆连慧求过什么。
最多也就是晋尚死的时候,练氏在柏节堂里,尝试着让吴老太君抬手帮帮穆连慧。
只是那个时候,练氏挂在嘴边最多的,还是让穆连慧莫要怪罪穆连诚,穆连诚并非故意害了晋尚。
杜云萝摇了摇头,练氏还在不停地说,仿佛腿伤都不痛了。
“婶娘,”杜云萝打断了练氏的话,道,“您莫急,乡君是个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的,她觉得机会合适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练氏微怔,这一句“自己给自己拿主意”就让她嗓子一窒。
可不是吗?
她想给穆连慧拿的主意,穆连慧什么时候领qíng过?
让她嫁给李栾,风风光光做亲王世子妃,穆连慧转身在望梅园里算计了李栾,搅huáng了婚事;让穆连慧去皇太后、皇太妃跟前服个软,说些好听的话,穆连慧左耳进右耳出,一副失宠就失宠的模样,京里这些勋贵都是人jīng,为此,穆连慧的婚事都坎坷了;好不容易慈宁宫里给了几个人选,练氏最看重自然是北疆的邵老将军一家,邵家握的是实权,岂是京中过一年算一年的闲散世家能比的?偏偏穆连慧还是不听,选了晋尚那么个不安分的,妾室、通房、外室,最后把命都赔进去了。
练氏越想,心里就越埋怨。
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穆连慧若是听话些,现在还有那南妍县主什么事儿?
若穆连慧成了瑞王世子妃,二房水涨船高,怎么会被长房、三房压得喘不过气来?
思及此处,练氏偷偷剐了杜云萝一眼,又在心里啐了庄珂两口。
杜云萝是来传个话的,见练氏的脸沉得跟锅底一般黑了,她淡淡笑了笑,起身告辞。
练氏还记挂着让杜云萝劝解穆连慧,一面咬牙切齿,一面bī着自己露出了个笑容,道:“慢些走,慧儿那里,还要你多费心。”
珠姗送了杜云萝出去。
才出了房门,就听见屋里头咚的一声。
珠姗伺候久了,晓得定是练氏又那引枕出气了,她心里暗暗叫苦。
杜云萝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见了要怎么办?
珠姗怯怯抬头去看杜云萝,杜云萝面不改色,似乎是没听见,她暗自送了一口气。
杜云萝其实是听见了的,她面上不显,不过是不喜不悲罢了,心里没有那么畅快,也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心软,更不是同qíng,杜云萝挂在心头的依旧还是吴老太君。
二房现在经历的一切,假如真的是吴老太君动手的……
一想到这些,谁还能灿然得起来?
珠姗送走了杜云萝,转身回了内室,抬眸就见朱嬷嬷站在chuáng边,手中捧着一个引枕,大概就是叫练氏摔到地上的那个。
朱嬷嬷刚刚一直站在梢间里,练氏和杜云萝说话都没有压着声儿,即便隔着帘子,朱嬷嬷也一字不漏地听了。
“太太,”朱嬷嬷起身劝解道,“乡君能回来是好事,夫人过来跟您说一声,您记着便好,何必为了您和老爷的病qíng,与夫人置气?”
练氏耷拉着肩膀,半垂着眸子躺在chuáng上,闻言,哑声道:“老朱,我怎么听着连潇媳妇的话意有所指啊?”
朱嬷嬷抿唇,道:“奴婢没有听出来。”
“我是指邢大人的事儿……”练氏指出来了。
朱嬷嬷的眸子微微一颤,把手中的引枕又摆回了chuáng尾,道:“您莫要多猜忌,您与夫人打了几年jiāo道了,您知道的,她做事稳着呢,邢大人的事儿真有什么,她能直咧咧跟您讲?”
朱嬷嬷说的显然和练氏想到一起去了。
只是练氏依旧觉得不踏实,道:“真的?真是我多心了?”
朱嬷嬷垂眸,对练氏露出一个笑容来:“恕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夫人刚刚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全是您想的。”
练氏一怔,而后胸口就是一阵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那绞痛。
是啊。
杜云萝明明没有说什么,可她觉得就是不中听,难听至极,每一个字都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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