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皇帝密宣他为晋阳公子萧墨存诊病时,他便明白,此晋阳公子在陛下心中,占着不同寻常的位置。若说宠爱,却又为何听任那人之前体内积累慢性毒素不闻不管,还命自己在给那人服用的“金风玉露”丸中加入其他成分,确保那人病榻缠绵,不得痊愈。如此还嫌不够,那人临南巡之前,皇帝又传口谕,命他研制能催发那人病症的药丸一枚,再佐以汤药方子,犹如在人体内埋下火药,只等引信一点,便能令那人病入膏肓。
然而,这一切的有一个皇帝说不出口,他却必须心领神会的底线。那就是,晋阳公子身上所中的毒,所患的病,所服下的药丸,都必须不能置人于死地,都不能到药石无用的境地。皇帝对那人的执念,实际上,在当日尚书处连夜召集太医院急诊之时,他便了然于心。只是在当日,他以虚症搪塞了过去,开的也是不对病症,却吃多了无妨的补气养血的方子。
到得今日,皇帝神情之间,竟然隐约闪烁着懊恼,王文胜一见之下,心里暗叫不好,明白此番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晋阳公子。王文胜原打算着,晋阳公子的身子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况且病患自身求生全无,在通常情况下,这已是药石无用的状况,有良心的大夫,怕已经要吩咐家属预备后事了。但此刻,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对皇帝说出“公子无治”这样的话,只怕话音未落,下一句听到的就是让自己人头落地的圣旨。他越想越惶急,皇帝只管下令,命自己一会让晋阳公子生病,一会又要医好他,却全然不管,人体构造却非提线木偶,哪能经得起一会拆一会补的瞎折腾?晋阳公子原本体质就弱,体内毒素年岁又久远,若是当初一发现中毒迹象,便命自己全力挽救,那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今又是催命丸又是灌输真气,直把他的身子当成破旧棉袄,以为缝缝补补又能熬过寒天,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王文胜一张苦瓜脸越显沮丧,大冷天的,竟然生生逼出一身冷汗,满脑子想的是此番真乃我命休矣,便是晋阳公子转眼病逝,皇帝陛下伤心之余,无暇问罪,待到日后想起来,又怎肯将过错揽于自身,多半还是要迁怒于己。只不知王家百年声誉,会不会因此断在自己这里?要是这样,当真是无颜于地下见过世的老父亲了。
他这里一路胡思乱想,却被一人拉扯了袖子,半天才有所发觉。王文胜转过头去,却见二品侍卫王福全低眉顺眼地站着,眼眶红肿,想是又哭了一场。他心里烦躁,正不耐见人哭哭啼啼的模样,当下也顾不得对方为大内二等侍卫,品阶于己相同,冷了脸,毫不客气地道:“王大人有何贵干?”
王福全抬起哭得如兔子一般的红眼,呐呐地道:“王太医,卑职想请教一事。”
“何事?”王文胜抽出捏在对方手中的衣袖,想着此人年纪轻轻,便官至二等侍卫,升一等侍卫指日可待,待到出宫外放,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为封疆大吏,朝廷重员?正所谓青云直上,前途不可限量,可怜自己兢兢业业,却指不定哪一天就得管这样的小毛孩子行礼鞠躬。他心底一股气冒了上来,尖刻地道:“若是打听公子爷的病况,老夫则实话实说,命你加入他汤药之类的催命剂本为狼虎之药,此番老夫便是殚精竭虑,恐怕也回天无术了。”
他不说那药剂是自己所配,反说是王福全所加,其间的讥讽一目了然。只是王福全正失魂落魄,如何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刻毒?闻言两行眼泪立即淌出,呜咽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王文胜十分不耐,拂袖道:“怎么好?大家等着被皇上责罚就是,此番责罚非同小可,你若有亲人在世,就赶紧去做个别,不要等人头落地,还空留遗憾。”
王福全擦擦眼泪,凄然一笑道:“用不着,公子若是不治,我有何颜面勾拳于世?王太医,卑职此番前来,还有一事。当日神医白析皓,曾留下几个方子,专对公子爷身子病症,公子爷调理一番后,也曾有效,若不是我……总之,太医瞧瞧,看有无用。”他说着,递过来数张药方。
王文胜嗤之以鼻,道:“江湖郎中也敢妄称神医,这天底下神医未免也太多了些。”
王福全此时已恢复过来,闻言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太医院自然是天下大夫中的翘楚,只是王太医适才也说自己殚精竭虑,回天乏术,那便死马当活马医,瞧上一瞧,也无甚要紧不是?还是说,王太医坚守医道,宁愿被陛下怪罪,也不看一个江湖郎中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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