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同他对视了片刻,徐徐垂下眼,望向自己手中半空的酒杯。却是摇摇头,道:“若尚能以酒浇熄的,便不是真愁。”说罢自觉有几分小女儿之态,不觉自嘲地笑了一声,仰起头,将那剩下的半杯干脆地饮尽。
刘文静已然看出他今日似有心事,也大抵能猜出所为何事。自己跟随在他身边多年,曾眼见着对方一日日长成,直至如今这般独当一面。
刘文静低叹一声,自己见过李世民三军阵前的杀伐果断,见过帷幄运筹时的镇定沉着。可每当事关那一人的时候,他便会失去冷静,恢复成冲动莽撞的少年心性。
然而今日让他颇有些欣慰的是,李世民没有像往日那般喝的酩酊大醉。虽然掩饰不住神色里的黯然,然而举手投足间还算是沉稳持重,并未失了理智。
果然是长成了。
念及此,刘文静亦是放下酒杯,道:“世民,你若还当我是知己,遍同我……说说你大哥罢。”
李世民苦笑一声,道:“此事果真不曾瞒得过肇仁。”
刘文静亦是笑道:“我与世民多年之交,若连这也看不出,又岂能配得上在你身侧,居一席之地?”
李世民笑了笑,盯着桌上的空杯,却不再急着续杯。许久后,他徐徐开口道:“肇仁,你可知求而不得,是何种滋味?”
刘文静垂下,轻笑道:“自然是懂的。”
他如何不懂?只怕他懂的,比起面前这人,亦不会差之分毫罢。
“肇仁你不会明白,”而李世民闻言,却徐徐摇首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大哥,将自己藏的更为隐蔽。”
他心中却仿佛始终有一块禁地,是不曾敞开,亦是无人能触及的。纵然朝夕相对,甚至是肌肤相贴又如何?二人之间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任他如何付出也无法逾越,念及此,心中不觉一阵悲凉。
几日里回想起来,这大概便是自己看到他同魏征谈笑自若时,勃然大怒的根本原因罢。因为这是他真正想要,而不得的东西。
刘文静闻言心中微痛,沉吟片刻,道:“世民,太子生性看似温文,实则内心刚硬。他既已胸怀天下,却不知者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却又能算得多少轻重?”
此言恰是戳中李世民心内所想,他深情略略恍惚了几分,终是自嘲道:“……肇仁此言,倒实是不假。”
刘文静收敛起心中不忍,察言观色许久,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慢慢道:“不知世民可愿听我一言?”
“肇仁于我自不必有任何拘谨,”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头去,叹道,“直言无妨罢。”
刘文静微微垂下头,目光从对方额前的碎发之后,搜寻着那眼光之中一分一毫的变化,略略一顿,他道:“实则……世民若想在太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并非无法可取。”
李世民此番闻言,蓦地抬眼看着他。眸光亮了亮,分明是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其中神情,一霎间竟似又恢复了那般孩童心性。
刘文静平复起心中无法言喻的感觉,终是抬眼同他对视,慢慢道:“他要征战,你便是他手中的杀伐利刃。他要江山,你便将半壁江山握入手中。”顿了顿,笑叹一声,“你若跟他在身后,他自然看不到你;唯有待你同他平起平坐的那一日,他眼中才会真正有你的影子。”
李世民闻言略略有些恍然,然而却并不做言语,只是不住地替自己斟着酒,随即仰头而尽。一连三番,直到刘文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才放下酒壶道:“肇仁所言醍醐灌顶,只恨往日人在局中,今日始得看破。”
刘文静见他神色蓦地清朗了几分,知他这三杯酒下肚,心内应亦是跟着澄明了不少。他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对方道:“秦王,以你之才,本该同太子比肩而立。”
他蓦地换了称谓,言语神情中亦是添了几分肃然郑重。李世民同他对视着,许久却只是一声轻笑。
默然许久,刘文静复道,声音已然回复了平和,“世民可还记得,我大军初入关中,驻守朝邑之时,我曾对你说过……”
“肇仁,我曾说过,此事休要再提。”李世民垂下眼去,低声打断。
刘文静听闻此言,心知李世民早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的弦外之意,想来倒是自己多虑了。只是念及当年他容不得人说李建成半点不是,每每听闻,定是暴跳如雷。然而此刻他虽仍是出言打断,而隐没在夜色中的神情,却只是一派平静深沉。
看来自己此言……并没有白费。
二人之间持续了许久的沉默,直至刘文静抬头望了望头顶已然西斜的月,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这便告辞了。世民也早些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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