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没有抬眼,闻言只是笑了一声,道:“并非我不愿等待,只怕……时机已不容许。”
魏征听得他说得含糊其辞,便叹道:“殿下是放不下京中之事罢。”
李建成不置可否,只道:“拖久了,必将顾此失彼……此战,宜当速战速决。”
魏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拱手告辞。
待到房中只余下自己一人时,李建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举着烛台返身走到墙边,抬眼望上悬挂着的地图。
地图上幽州并州二处被做了明显的标记,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显得有些暗淡模糊。李建成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掌心按在幽州处,然后徐徐用力握紧。
忽然他整个人一抖,瞬间便弓起了背脊。
艰难地转过身子,李建成将手伸入怀中,胡乱摸索出了小瓷瓶,将瓶中最后一颗药丸倒进掌心,颤抖着吞下。
然后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面,蜷缩着身子,在冷汗淋漓间感受着胸口锐痛的逐渐消弭。
忍得久了,紧绷的意识恍然地松懈了几分。手不自觉地松开,掌心里空空如也的瓷瓶便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响,打着滚儿顿在脚边。
一个瓷瓶里有三枚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缓心痛之急症。倘若突然发病,亦可及时止住痛楚。这么多年来,对于李建成而言已成习惯。
只是脚边的这一瓶,清晨还是满的,到了这夜里,却已然一空。
这病症,一日内竟犯了三次。
自打自己饮下那杯毒酒,经历了生死一劫之后,便是如此。
偶尔一两日不犯病,但倘若犯了,便是一日数次的心如刀绞。
仿佛心口里暗藏了一条蛇,安安分分地蛰伏了许多年,却在近日骤然苏醒过来,变得无法捉摸。
那日饮下的毒酒并未夺取自己的性命,却阴错阳差地唤醒了自己心口的那条蛇。
思及此处的时候,李建成并未觉出后悔,反而只是对着自己一柜子的瓷瓶无声地笑了笑。
也许这便是一种代价罢,为自己盘算着的,和意料之中将要发生的;或许也是一种催促,为自己想过千次万次的,却始终不曾下过决定的。
疼痛的感觉已然一点一点地变钝,李建成平复了几分,伸出衣袖拭去了满脸的汗水。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仍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已然不可回头。一切,终将有个了结。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待到李建成意欲计诱突厥出战时,前方却传来消息,道颉利可汗染病在身,突厥仓皇退兵。
在城中又待了一个月,李建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城头,望着早已撤尽营帐的茫茫平野,沉凝许久,返身下了城楼。
“将我此行携带的草药全数送去突厥营中,什么也不必说。”对小校吩咐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撤兵。”
咄苾染病,小可汗自然也不会再并州多做停留,孤军奋战。李世民,只怕此时也在清点人马,准备还朝了罢。
念及此,李建成忽然轻笑了一声。
纵然明知这一日终将会来,不知为何,却仍觉得来得有些突然。
————
武德八年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班师还朝。
李建成方一回京,便被李渊召入太极宫。午前入宫,回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魏征待在东宫的后园里,听闻声响,抬眼望见夕阳之下多了一抹斜长的影子,立马站起身来。
李建成面色里透着些许疲惫,见了他微微颔了颔首,道:“先生进来说话罢。”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魏征立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人似又清瘦了几分。
屋内檀香萦绕,二人默然对坐片刻,魏征终是开口道:“陛下之意如何?”
“父皇将那道未及发出的旨意给我看过了,”李建成低头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秦王李世民谋害太子再三,令徙往洛阳思过,’”顿了顿,极慢地将剩下半句说得清晰可闻,“‘……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
魏征闻言一惊,只因他着实不曾想过,李渊竟会决断如此。倘若只是“徙往洛阳思过”尚不足以言说,然而后面“……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的旨意,字字句句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斩断李世民的左膀右臂,盘根错节。
李世民若当真孤身去往洛阳,也许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如若这便是李建成饮下那毒酒时所预想到的结果,那么这以退为进的示弱之策,虽冒险之至,却也着实顷刻扭转了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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