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蓦地一紧,不知在什么的驱动下,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抬起眼去,望向声音的来源。
棕色的快马绝尘而来,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显现出完整的形迹。这马李建成是认识的,自打太原起事以来,战场之上,它从未离开过李世民周身。
然而及至那马跑至近前,李建成整个人却是猛然一怔。
马背上空空如也。一人一马离去,回来时,却只有马而已。
只有马而已。
那马摆动着马穗,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自己低低地发出一声嘶鸣。
李建成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竟是无法动弹。直到那马一摆间,有什么“碰”的一声,落在地上。
低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瓷瓶,滚落在脚边。然而,那瓷瓶对自己而言……却是太过熟悉。
几乎是本能地,李建成踉跄上前,蹲下身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那个瓷瓶紧紧地握在手中。动作熟练地打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在掌心,仰头吞了下去。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李建成感到原本应是冰凉如水的瓷瓶,此刻触手间,竟还残余着暖意。他慢慢抬起头,却忽然才注意到,那棕马的脖颈前,竟松松地挂着一个包袱。
李建成平复着气息,扶着身后的古木站起身来,慢慢走了过去,将那块包袱解了开来。
然后,他的手忽然狠狠地抖了抖。手中包袱砰然掉落在地,其内什物遍洒了一地。
这哪里是什么包袱,分明是……李世民的披风……
李建成蹲下身去,将那披风重新拾起,握在手中。只见那披风一角已被烧得焦糊,而原本苍蓝的布帛,更是被斑驳的血迹染得几乎失了原本的色泽。
而周遭散落开来的,是十来个同样的小瓷瓶。瓶身沾上了黑色的烟灰,红色的血迹,同样的斑驳不堪。
一瞬间,不知被什么生生阻住了思绪,教他无法思考。李建成慢慢地扫视着周遭的一片狼藉,发现自己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目光定在地上的一物上。
那是一枚玉制的发弁,一头埋在灰土之中,另一头嵌着的夜明珠,却是分明地暴露在视线之中。
李建成徐徐地伸出手,拨开覆盖在其上的灰土。他感到自己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顿了顿,终是将那物握在掌心。
此物是如何落入李世民手中,又是如何被悄然暗藏了那么久,李建成全然不知。
可是今日,却竟是以此种方式物归原主。
李建成忽地站起身来,抬眼望着远处战火不止的营地。此时已是日落时分,残阳余晖洒落在旷野之上,却无法掩住远处愈发密集的刀兵之声。
五指用力,紧紧地攥住掌心之物。李建成怔怔地看着远方,忽然摇头,笑出声来。
——李世民……
——你以为,为了这区区几瓶药送了性命,前世种种,便能一笔勾销?
——你以为,如此当真能让我有半分触动,半分动摇?
——不……
——你便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中。
——你何曾尝过那众叛亲离的绝望?何曾尝过那一箭穿心的痛楚?
——在那之前……你怎么敢有所差池……怎么能……死……
也许是因了疾症方过,身心都有些弱的缘故,这告诫自己的每一句,竟倒仿若成了利刃,在心头一刀一刀地划了下去。
李建成垂着眼,怔怔地看着面前土地上凌乱的什物。他的神色异常平静,然而颤抖的手,却再一次扣紧了前襟。
分明是方用过药,可为什么……心口却仍是这般生疼?
这窒息一般的心痛,他从不曾有过。
李建成极力地平复着周身的颤抖,想要从这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然而末了,却终是无力地跪坐在地。
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头一次,这般仓皇无措。
重生之后,他想过雪耻,让李世民也尝尝自己当年同样的痛楚;也想过凭借自己的双手,再建一个李家王朝。
他想过要夺回的东西,想过复仇的方式,想过建唐之路……却唯独没有想过,在那之前,李世民若死了,一切……会当如何?
若他是因自己而死……又会当如何?
李建成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作答。他甚至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许久之后,他挣扎着起身,心道与其这般干等,倒不如……前去看看罢。
然而忽然间,他的动作霎然顿在原处。
他似乎再一次听到了马蹄声。
心,骤然被提起。
只是这一次,李建成却没有立即抬头。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垂眼看着面前的空地,听着耳畔的声音由远及近,分不清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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