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是当他发现娘亲和爹亲合伙起来逗他玩时的那种委屈,纯粹而热烈,挤满了他的心扉。
这怎么能?
那个人凭什么给他看这个风景?
他凭什么说,黄泉路上,要他作伴?
他这辈子除了两个人外,不会再在奈何桥上等别人。
一个是他母亲,已经先他而去;另一个人有着深红的双眸,银色的长发,他还没来得及给他看这种风景,其他人凭什么?
迷蒙间他看见了云错的脸,满脸惊慌的样子,好像还在哭。
可是雪怀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记起云错嚎啕大哭时的声音,本能地想要笑一笑他,可是他痛得连眨一眨眼都不能,连呼吸一口都不能。
他看见云错在他眼前跪下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雪怀辨认了好久,才知道他在说:“求求你。”
他说:“我的事情做完了,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把魔族人都打散了才过来找你的,可是雪怀,求求你,求求你……”
雪怀却微微入神了。
他躺在他怀里,满眼看到的是他那双暗红的眼,云错的魔眸。从前这双眼里风云变幻,似有万千火烧云霞在里面翻涌,而现在它变得黯淡无光,再也照不见他的人影。
他为了赶过来,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到底还是过度使用了力量,废了一双眼睛。
雪怀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声浅浅的低叹随着喷涌的血沫溅落在地上,雪怀居然还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低低的,温暖又柔软,似乎带着某种惘然。
他说:“云错呀……”
*
他上辈子刚死时,见过全白的上下四方宇宙,见过黑白无常,见过缱倦缠绵的彼岸花。他不畏惧死亡,只畏惧那种天地间唯他孤身一人的苍凉寂寞。
前生的奈何桥上,一个小鬼和别人津津乐道地谈论仙界新鲜事,眉飞色舞的:“诶,你们知道吗,仙主最宠爱的那个左护法和魔界人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个左护法可有名,仙界一半少男少女都倾慕过的吧?叫雪怀,是冬洲雪家的独子。”
“我知道他,这么好的人,可惜了死的这么早。就是他那个君上,忒不值得了,人死了,还要说一声护法无能,造孽哟……”
彼时雪怀正盯着眼前的孟婆汤发呆,那碗底盛的东西是他娘亲给他煨过的鸡汤的样子。
孟婆说:“喝了吧,喝了好上路,下辈子又是一次开始。”
和他记忆里如出一辙,青花的碗底,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可是那句话落入耳中后,他手一松,青瓷碗应声而碎。
他说:“我不入轮回,我要去寻仇。”
死人俱是一体魂灵,看不清谁的样貌,也彼此不知道谁是谁。别人笑他:“小哥!算了吧,死后寻仇,若是真做下什么事,要被捉回去不说,还要下十八层地狱受苦;若是没做下什么事,成了怨灵,耽搁你轮回啊!到时候世上你认得的人都一个个的死光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但他是不管的。
他委屈——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只记得,他逆着众鬼的人流往回走时,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唉,又疯了一个,多半是没有善终的。”
*
当鬼的感觉很奇妙。
他回了家,看望了卧病在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父亲;看望了几乎库瞎眼的外婆和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的外公。
他心疼他们,可是他这种没有正缘牵绊的鬼没办法说话,也无法过去抱抱他们。
他去看了自己房间里养的吃垃圾的小饕餮,饕餮鬼能看到他,可是摇着尾巴兴奋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又扑了个空。屡次这么尝试之后,这只小饕餮哭了。一边哭,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前身后,帮他撕碎周围想要吞噬他的恶灵。
他去自己坟前看了看,望见了半红半白的花;看见了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来坟前吊唁。
看见了一个清秀的、书生气的青年,有些怅然似的站在他坟前,脸上一抹狰狞笑意稍纵即逝,随后又哭了起来。他坟前哭的人多,陌生人也有,大抵都是曾经恋慕过他的什么人。
因为没有看见云错,所以他就去找了云错,却看见这位昔日铁腕冷硬的君主,抱着他的骨灰坛,哭得浑身发抖。
上辈子,雪怀的记忆断裂在此,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因果交织,他无从得知。
但当他再次感受到纯白死亡的召唤,感受到死亡的极致空虚时,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什么。
*
那是他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
他看着云错泣不成声,心里轻轻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呢?
他陪了他大半辈子,死后也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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