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初来乍到,十分怕生,过了很久才渐渐与长妻要好,进而情同姐妹。
那段时间,似乎是世上最幸福的时候,小时候的他,似乎也占尽了天下间所有的幸福美好。
可他当时并不懂,直到一切如烟消散。
每年暮春的时候,镆铘族都会有使者前来拜会父母。
十二岁那年,他随着归乡的使者团一起回草原,去看看母亲的生长的地方,临行时,母亲站在院门,挥手告别。
母亲蜓翎向来温婉,虽然在草原时也曾是奔放于草原的马上女儿,但自随了父亲,就改了习惯,从了东齐高贵人家里的风俗,惯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可是当他高高兴兴地从草原回来,捧着一只十分可爱的草原鼠回到家中要送给母亲时,迎接他的,却是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色,父亲避而不见的态度。
而他的母亲,已经不在原来的温馨小院,而搬到了一座十分偏僻荒芜的院落。
这却是父亲派人押着他去见母亲时才知道的。
他无法忘掉那咸腥的味道,无法忘记母亲面上缠着的厚重的白布,无法忘记白布上渗出的浓重的血色。
那张美丽柔顺,时时充满温婉笑容的脸,那时已经无法再见。
父亲下令割去了她的鼻子,将她关入无人的荒芜院落,任她自生自灭。
他无法忘记母亲握着自己的那只高热的手,无法忘记那最后的话语。
“要活下去,就不要信任何人,更不要爱任何人!”
母亲的语气是从未听过的郑重,饱含着对他的不舍与担忧。
似是为了给与自己的儿子最后的告诫,当这个心愿已了,那烫人的手就失去了力度,而至垂落。温度也随着语音的消散,渐渐冷却。
而父亲,似乎已经厌烦他的存在,任他一人住在原来的小院里,也对他不再理睬。
只是,那曾经温馨的小院没了欢乐,也没了人气。就像突然从金碧辉煌的梦境里一下子掉入了无底的深渊。无论怎么喊叫挣扎,也无人理睬,只剩下深深的虚无。一切如过眼前尘。
十二岁的一年,好就是度过了整整一生。
在那噩梦般的日夜里,他终于渐渐从下人们的言语中,拼拼凑凑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一切都是缘于那个与他母亲情同姐妹的长妻。
是刘氏状似真诚地对母亲说,父亲十分喜爱母亲,除了那过于挺直的鼻子,因为这让父亲总是感觉到两人族类不属,十分遗憾。
于是母亲后来见到父亲,不论远近,都会想方设法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掩住鼻子。
父亲觉得奇怪,就直问了她。她却只觉得委屈,只是摇头不说。
觉得纳闷的父亲想起长妻与她情同姐妹,应该是无话不谈,去问长妻是,却得到了令他大为震怒的答案。
刘氏说道,蜓翎喜欢与她说长道短,一次私下谈话时,曾说过厌恶父亲身上的气味,所以才总是掩鼻。
父亲当时想到一时大怒,于是不再理会母亲。
母亲对他的转变感到奇怪,只好找刘氏询问商量。
刘氏对她说道:“你夜里在莲池旁等候,我会让夫君散步经过那里。
又使人传话镆铘族使馆的人,自称是蜓翎的心腹,因探得准备对族里不利的消息,要在当夜三更,于某处见面。
最后才告诉父亲,母亲似乎常常于夜半,在莲池与一男子幽会。
父亲亲眼看见时,大怒于心,最终还是割了母亲的鼻子。
而也迁怒于蜓翎所生的儿子。
他无法忍受对父亲和刘氏的憎恶,逃了出来,逃到他师父的住所,逃到父亲无法掌控的地方。
于是,他戴上了面具,为了在世人前掩饰他的身份,为了遮住酷似他父亲的脸,同时也是为了牢记母亲的话语。
即使父亲如今已经知道一切,已经悔不当初,想方设法地对他有所补偿,他也无法轻易原谅这曾发生过的一切。
要活下去,就不要信任何人,更不要爱任何人……
可惜母亲的话他始终无法完全做到。
虽然嘴上不说,也从不表现,可他还有可以稍微信任的人,无法放下一直看他长大的陈叔,无法放下三个师弟妹。
是了,他不应再迷惑,自幼照顾他的陈叔如今昏迷不醒,师弟海如也不知去向。有什么事等解决这一切再说,没有时间去停留在对过往的怨恨中。
可是,这没由来的心烦又是为了什么。
不同于忆起旧事的心烦。
似又见到那张被虚汗与血污沾污的脸……
那一刻,那双眸子却那么的……难以名状,似乎在一瞬间,流淌出生命中勃勃的光华,而后,逝去。
这是怎么了,他不就是一个下人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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