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火女,剪着参差不齐的短发,胸脯平坦,四肢有力,个头比金毛飞还要高出两寸。她总是穿着修车厂肥大的工作服,不管打架斗殴或惹是生非,永远冲在第一个。除了名字里有个女字,再看不出哪一点像女孩……
而那时的大哥,肩背挺拔,皮肤黝黑,虽不多话,但说出的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言出必行。肥林挨了欺负,大哥代他出头,金毛飞捅了篓子,大哥替他扛着,火女离家出走,大哥拎着衣领把她押回去。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大哥俨然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领袖。
若非命运捉弄,他们或许可以顺利长大,继承父辈们留下的小生意,在庙口街度过各自平庸却安稳的市井岁月。
可惜平庸与安稳,终究只是美好的幻想。残酷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强大的,富有的,高高在上的,可以肆无忌惮去欺压、践踏另一些人。而那些居于人下的弱者,除了舍命一搏,再没别的出路。
后来,经营五金铺子的爸爸不幸卷入了与小帮派间的是非纠葛,被打成重伤,一夕丧命。妈妈无力支撑起养育三个孩子的重担,这个家到底散了。先是二哥与妈妈决裂,投奔了其远在外岛做警员的叔叔。不久大哥也退学离开了家。
十四岁那年,妈妈带着蒋亦杰搬离了他出生和长大的渔村。又几年之后,政府将这里规划为高档住宅区,老商铺与摊贩们一点点被驱逐,成片的西式别墅和高级公寓拔地而起。
曾经熙熙攘攘、交织着全家人喜怒哀乐的庙口街,最终随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起,彻底消失不见了……
-
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蒋亦杰不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眼前景象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
原来街头到巷尾,不过几步路程,墙壁从两侧斜斜压下来,将天空挤成了细窄一条。街边窗口探出一根根长短错落的横杆,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裤,好似万国旗帜。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下,弥漫着浓重的汗骚味,海腥味,泔水味,人情味……
沿街第一间,是满记药油,不管医学如何发达,村民还是相信传统药油,治冻疮的,治扭伤的,治头疼的,林林总总,旧式的红印包装纸一用就是上百年。药店后头是上海成衣铺子,老伙计何伯已经年逾古稀,一辈子都在为一家店铺打工,从没离开过。再后头是首饰店,杂货店,船只用品店……
卖鱼莲的小曲唱得嘶嘶哑哑,富贵仔的臭豆腐有股引人入胜的馊味,花姑姐妹的肠粉搭配自酿的麻酱,甜酱,或者豉油,能一次吃遍所有的口味,对小时候的蒋亦杰来说,简直是豪华大餐。
庙口的街坊们沉浸在各自忙碌而庸常的营生里,没人想得到十年之后,这条街会改头换面,一跃成为外岛的金牌地标。更加不会有人想得到,从这条籍籍无名的小街上,会走出最威名远播的黑道打手,最年轻有为的本土警长,最富传奇色彩的女车神,和制造出惊天大案、轰动了整个里外十三岛的亡命徒……他们赤手空拳打天下,纵横整个帆头角,风光过后,又一个个惨死街头,悲情谢幕。
盘踞在深巷之中踢着汽水罐的少年们长大了,离开了,又有另一批少年重新占领这里,游戏一如从前那样简陋而引人入胜。热烈的欢呼声中,汽水罐在无数脏兮兮露着小洞的球鞋间弹来弹去,叮当,叮当,一个传给一个,不小心滚落到蒋亦杰脚下。
少年们总会长大,性格都会改变,感情也会疏远。让人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到底是什么?是二十年前的大哥?是有大哥陪伴的童年?还是童年纤尘不染的简单生活?
蒋亦杰略微迟疑了几秒,清淡一笑,大力踢飞汽水罐。凹凸扭曲的金属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白光,带来久久无法平息的悠远回响。
叮当,叮当……一响,就响了二十年……
-
记得大哥离开大田村的那天,他一直苦苦追在后头。从家里到车站的路好长,开满了玫红色的洋紫荆花,艳如朝霞。大哥步子太快,总也追不上。后来他摔了一跤,膝盖上磕得血肉模糊。等爬起来时,大哥已经坐上了锈迹斑斑的铁皮巴士绝尘而去,没有回头,没有一句道别的话。
最初他是怨过大哥的,怨大哥离开时的义无反顾,怨大哥带上了肥林,带上了金毛飞,后来还带上了火女,却偏偏不肯带上自己这个弟弟。但他最怨的,是晚出生了八年,在大哥最需要的时候,自己依旧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不点,无法像个男人那样与大哥一起拼杀、流血、共同进退。
直到许多年后,蒋亦杰才从火女口中听说,那一天大哥之所以没能回过头来留下只言片语,是因为背影遮挡住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已泪流满面。
52书库推荐浏览: 洛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