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不甘,总在旁边弄些声响出来,想要他注意到我,能发现面罩下面的我是我,是给他存储器,带他进机房的人。
但他老张,并不在意,尽在教授面前做好弟子。他是几乎不转脸看我的,仿佛我不存在,就是衣服架子一个空壳在座。
第二日他走以后,陈虞渊特地与我说道:做实验的当天,文笙会做我的助手。
我说:那你之前罚他,不给他进实验室,这件事就算了?
陈虞渊道:本来也没想真的惩罚他,我做老师的,感到学生钻牛角尖,不能不给他一点警告。
我问:你仍然信他?
陈虞渊道:既然信一个人就要尽信,人言即信,这才叫信。
我想了想,还是心虚,又问:那若我也出点什么事,你信不信我?
陈虞渊大笑:哪个敢信你民国第一大恶人曹士越?疯了么不是……
我:……
他笑了几声,忽然敛住声,一扯我道:我有没有教你提醒我给你一样东西做纪念?
我恹恹道:你就没跟我说过几句话。什么宝贝?尽管拿出来吧,也没几天了,往后你便只能隔空拜我。
陈虞渊从来都是不耽搁不犹豫的人,他是说干就干,当即站起来,拽起我,一道回宿处去。
他在卧室墙壁放照片的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绒布包,绒布包里还是绒布包……如此包粽子也似,包好几层。我目不转睛,就瞪着他,看他到底要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值得纳给老祖宗上供。
他从最后一层几乎已经碎烂掉的绒布包里,掏出一个暗淡无光的玩意儿,在手心里还掂了掂,才递了给我。
家里流传下来的,说是太老爷你的爱物。他说。
我只掸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那个东西,登时浑身都起了寒栗。
我喃喃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陈虞渊道:据说你下葬时想带着来的,家里人恨你,便不放进棺材。这一次回去,还给你好好带走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想躲着那个东西。我说:这个真的不是我的。
我说,这是我早就送了人的,它不应该……它不应该到我死还在我手上的。
陈虞渊将手微松,那东西拖着一根链条垂坠下来,摇摇摆摆,如一个钟摆。只是已经损坏,它的心脏上插着一个生锈的弹头,早就死透,不能再履行它的工作了。
它是我送过张文笙这个人两次的怀表,一眼看锈迹斑斑,连金壳都爬了浊污,就好像是被枪弹打过以后,又在冷水中浸透。
再度过许多年,再换过许多手。它的伤口咧着嘴,像是在嘲笑我。
第113章 我记得我们的一切
二十三、
陈虞渊自然并不知道我跟这枚金怀表的诸般掌故,但他是极聪明的人,看到我的脸色与态度变化,立刻能意识到有问题。
他当即把表收起来,扶我在床上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密切盯住我。他是又停了一刻,等我气息都顺了才开始问话。我心中有数,颇感激他。
陈虞渊问我:这块表是怎么来的?
我心绪不宁,遂反问他:佟绍缨那本奇书里没有写么?
陈虞渊道:没有提过什么怀表,这是我们家的东西,如此细枝末节的事情,她不能知道吧?
我的心中又是突地一跳……佟家妹子即樱子小姐,确实不知道怀表的事。我送赠张文笙怀表的那晚,她还没有抵达兵营……我在小祥村悬崖底下,让张文笙拿走怀表的时候,她根本不知在哪里。
这怀表就是我跟张文笙的隐秘,只是……为什么最后它还是到了我的手里?
我与陈虞渊道:这是我为结交我爸爸副官,特地送给他的怀表。是托人在上海的洋行买的。
陈虞渊想了想:哪一个副官?是非常英俊,很受你爸爸宠爱那一个么?
我已懒得分辩细节,反正大头没错,张文笙当时确然是我爸爸跟前的红人儿。故我只简单认了:是,是同一个。
陈虞渊顿时来了精神:你堂堂少帅,向他示好,这是天大的面子。那他收下了么?
他只是好奇罢了,像我在家时好奇一出戏抖的包袱,好奇报章写的趣事。因为不是疼在自己身上,所以很好奇。
然而,经他这么一问,我的眼前登时浮现出当时情形……我仿佛是又能看得到张文笙看着我手中怀表,陡然瞪大的眼睛……我记得他拿过去翻来覆去看过,很干脆地收下了。
霎那间,我忽然心中一动。一个令我发抖的念头,此前从来没有过,此刻倏忽爬上心头:万一,张文笙是认出了这块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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