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了一些,终于看见他的双眼。这个人的眼睛好像假的玻璃珠子,漆黑漆黑看不到光,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活气的。他看到我,翕动着苍白的嘴唇,露出尖的犬齿。
这人笑道:这位青年才俊,一定就是士越贤侄。
我一愣:爸爸,这位是?
我没见过他,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仿佛自己是家门口的邻居,一直看着我长大的。真是好大的脸。我爸却不搭理我,反而先去回答那个眼睛没活气的金发怪人。
老头子说道:正是小犬,刚刚我才说的,他去营里练兵,今天要回来了。这不,说到就到。
我爸本来坐在椅上,手里夹着雪茄,又端着茶。这时他放下烟与茶,突然站起来一伸胳膊,两手攥住了我的一只手,把我牵到他的宝座近旁来站着。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湿冷一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的记忆中,我爸的手永远都温热、干燥、稳定。现在他双手攥着我的一只手,上下每根指头,都各自在抖。
这要么是他忽然老了,要么是他忽然怂了。我想不透是哪一种理由,只单纯觉得,跟我不在家时来访的这个金发老汉有关。
刚想问,我爸又开口了,这一次,才是答我的问题:这是凌叔叔,他在北方带兵,是袁大总统的好朋友。你凌叔叔带了礼物来给你,要不要拆开看看?
他的手出汗得太厉害,弄得我的手也一片湿黏。我看这也不是我回话的好时候,编了半天的故事恐怕也用不上了,便急着抽手走开。所以我敷衍道:凌叔叔好。爸爸,礼物不忙拆,您同凌叔叔慢慢谈吧,我先走了。
我即打算去德国医生那边,为张文笙买阿斯匹林去。
我爸可能真有心事,也很干脆就松开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出去。
我一边退出花厅,一边听见我爸口气颇讨好地跟那“凌叔叔”说话:小崽子毛手毛脚,不要叫他在跟前犯嫌了。老凌,谢谢你带的茶,等会儿跟咱们爷俩吃个便饭总可以吧。还有,刚才我已派人替你把事办了,人在营里,已经铐起来了,你随时带回去发落。
没头没脑的,听着非常古怪。眼瞅着我已经退到门口了,这时想想还是介意,又转过头,开了口。
把谁铐起来了呀,爸爸?——我假装就是随口一问。
我爸一脸假笑,也似乎就是随口一答。
张文笙呗!他说。
他真的是一脸的毫无所谓,轻飘飘跟我解释道:姓张的小子来路不正啊!我说他怎么突然出现的,原来,他是你凌叔叔手底下的一个逃兵。你看,他们长官自己找上门来了,跟我要人呢。
第42章 天兵下凡捉叛将
十八、
一瞬间我连颈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本来还觉得我爹怎么浑身冷汗,这会子我的手心里也倏倏地往外渗汗,连衬衫贴在脖领上,一时都变得很不舒服了。
我喃喃道:张文笙有来路啊……他不是穿……川岳来的吗?
那个“凌叔叔”坐着纹丝不动,像个活鬼似的,咧嘴又冲我笑了一笑,那对仿佛是黑玻璃球的眼珠,在血肉目眶里突然滑动了一下。
他就像如毫无先兆活起来的一个泥塑木雕,我被他吓得“哎呀”了一声,不由自主又往外退了半步。
“凌叔叔”笑道:世侄还知道我们边陲小地川岳啊。是,正是这个理儿,我也是川岳来的,这个姓张的叛将,他是我同村带出来的。这么说,世侄能明白?
我爸在一旁陪笑道:诶呀,他有什么明白不明白,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这个,你滚去书房待着去吧,你今天的经抄了没有?快去,快去!晚上我要查的。
我本来还想追问,你说真有个川岳,到底在哪个省哪个县?
一想,说什么呢,哪里有“川岳”,张文笙这事儿,弄不好跟孙猴子的公案同理,乃是叛下天庭,犯了天条啥的,如今姓凌的天生异相,难不成是神兵天将来捉拿他归案。
这种事戏文里委实很多见了,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只是事情突然发生在我身边,有点慌神。
我也不知道自己露出破绽没有,总之嗯了一声之后,急忙掉转头就往外走。
这时还能听见我爸在跟姓凌的说些客气的胡话,他说:士越好读佛书,他的妈妈去得很早,他一直牵挂不下,每日抄经,为超度他母亲的魂灵……
他是不是这么想的我是真不知道,我抄经的时候,反正是从未这么想过。经我是当书抄,因为常常找人代抄,结果连字都没有练得很好。反正,我爸这个人,需要干坏事的时候,一定会抬出我死去的妈来。他的良心不必不安,过不两天,他都又要娶新的老婆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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