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在黄昏日下孑然萧疏,回首看见了向他行礼的裴钧,薄唇立时牵起个微妙的弧度:
“又是你啊。”
彼时姜越的神色逆了涽乱光影,在裴钧看来却忽而无比清晰——那是一种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机敏与沉邃。他根本不觉得姜越在笑,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近乎讽刺的神情罢了——可是无所谓,他裴钧听过见过的嘲讽已不少了,并不多姜越这一份。他眼下只想让这个叫人心烦的小王爷再也别作怪搅扰他的好日子,于是抬头便冲姜越舒眉一笑:“是呀晋王爷,又是我来了。王爷赏花呢?真是好兴致呀。”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拍了拍膝上的尘,看向姜越身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声:“这不是爬壁莲么!”
少年姜越头也未抬,只继续看着眼前的花,随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叫白玉堂。”
“是呀,是叫白玉堂——可它不还是白蔷么?江北可多产呢。”裴钧抱着书向姜越走去两步,向这位还是当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贵王爷偏头笑道:“王爷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莲,爬壁莲就是白玉堂。您说这明明都是白蔷薇吧,可若是被人见着花色好、幼苗壮,就怕被花匠挑了贡入京中,从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许作爬墙的花儿了,反倒栽在盆里,这才好任人来观赏品评;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却要自个儿拿叶子挡了花苞,这样外头看来成色不好,便可继续留在花圃的土里做爬壁莲,至此就再没人管它生得怎么样了,终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回头看它们的时候——哎呀呀,不得了!”
裴钧抚着胸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姜越,仿似真是心惊极了一般:“那时它们就该长满了整张墙了!怕是拿火都要烧好一阵才能烧死呢,要是花匠没发现……晋王爷,您说这花是不是就该长满整个院子了?”
日影下的姜越闻言微震,正拂过盆栽的长指已不觉发力,一把便掐下了指头成色最好的一朵白花。他倏地再度看回裴钧,面上虽还在笑,可目中已有了丝明显的阴翳。
裴钧视若无睹,依旧笑吟吟道:“嗐,说多了说多了,晋王爷勿怪。今日我还是给晋王爷送书笺来了,也还是在此恭候王爷写完再取走——好将王爷昨日与今日的两份儿读悟都好好儿带给师父,再不出什么错漏了。”
姜越转过身来,仿似是此时才终于正眼瞧去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上神色并不改,只淡淡问道:“孤若是不写呢?”
“那也没什么,只是我师父会罚我当众跪上一天罢了。”裴钧挽着眼梢更笑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爷应当已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捣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学监里没事儿做,就只好同人讲讲王爷这掐坏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见裴钧已轻笑拍手,一口气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过去,胸膛几息沉浮才渐渐平缓下去,终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递向裴钧手里书笺,沉声道:“拿来罢。”
裴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却在姜越收了书向内院转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声:
“王爷,今夜我会拜读了王爷的两篇读悟再走的,到时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望王爷不吝赐教解惑呀——毕竟师父常说嘛,王爷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进求教,如此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资质愚陋才好,望王爷……幸允?”
前方的姜越闻声,止步回头间,在偏西的日头下看见了裴钧那悠然笃定的一张俊脸,少时,他渐渐舒开眉宇,唇角也轻轻勾起来。
“好,裴钧,孤知道了。”他这样应了,然后再无回头地进了内院。
那夜裴钧盘腿坐在晋王府前厅的椅子上,喝着王府管事不断奉上的碧绿茶水,就那么背完了自己带去的两册书,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内院下人送出书笺时,他也谨记张岭那“不要昏睡”之言,依旧精神百倍。
他一一查检了书与黄笺再无任何会叫他遭罪的陷阱与纰漏了,甚至还真的悉心研读了姜越的斐然文章,这才松下口气,在心中暗骂着姜越这阴险小人,端起手边新添的茶水就仰头一饮——
可他却发觉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了。
那不再是绿茶的味道,而是一种气与味都极度馥郁甘浓的花香,过齿只如细丝拂过唇舌,一旦喝过一次,就绝难叫人忘掉。
可虽是如此,然当他凝眉低头,却见杯中仅仅只是一泓再寻常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淡红的清水,同寻常的花茶全无什么令人惊艳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绝色临水盛放过,也不知这花茶仅能来源于内院晋王的这一间茶室之中——故他只是讶然了那么一瞬而已,之后,他便再度随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随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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