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轮回。于他而言,此时此刻是生,昨年昨日是死;记得的是生,忘却的是死;开始是生,结束是死。何必问生之意义,死之价值。
话虽如此,任谁陡然间面对这么多死人堆,都免不了会有些打怵发麻。连树林间穿过的风都仿佛瞬间变得阴寒刺骨。宋微抬头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乃杀人越货、抛尸毁迹之最佳场所。
稳住欲图打颤的牙关,问:“金大郎,我们不从玄武门进城么?”
金大郎道:“咦?你不知道啊?我们从北右卫门进城,我这车上都是上好的棺木板材,城里凶肆集中在北右卫门内,走玄武门反而绕路。”
看他坐姿僵硬,明白了,哈哈笑道:“大白天的,你怕个什么劲呐?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他知道这姓马的小伙子是家道破落的公子,见他如此表现,倒也不意外。解释道:“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你到五更。京城这么些人家,就是皇帝老子家,说死人,它也得死人不是?城里凶肆都在北右卫门内,城外坟地就在北右卫门外头,方便,省事。眼前这些乱坟堆子,埋的都是穷人。再往远些,看见最高的那个山头没有?那山脚下就是皇陵。皇陵边上几座矮些的,埋的都是皇亲国戚公侯贵族了。”
金大郎极其自豪地拍拍骡车:“要说皇帝用的重材,金丝楠木、红玉香杉之类,我是贡不上了。不过公侯贵族用的黄柏花杉,我金大郎倒还真不是没送过。”遂与车夫帮工们喋喋不休论起棺材经来。
宋微暗笑自己先头过度紧张了,再看那成片的坟茔,也不过一些土堆,实在不值得打寒颤。听金大郎一伙谈论什么人用什么板材的棺木,很难不想起躺在皇宫里的皇帝,顺带想起许多别的人和事。原本好似条理清楚的步骤,不由得又乱了头绪。
午歇结束,骡车重新启动。
路遇一列出殡送葬队伍,骡车避让道旁。旗幡招摇,舆服浩荡,丧曲挽歌哀婉凄切,令人闻之感伤垂涕。
宋微目送出殡队伍远去,回转头望向前方渐渐清晰的城墙与门楼。越接近,心里就越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以及,该怎样去做。
时隔半个多月,城门口宽进严出的规矩明显撤掉了,没有卫兵再挨个排查出城之人。
守城士卒扫一眼金大郎的骡车队,常规问答几句,没什么额外要求,直接进门。
行出一段,再拐个弯,眼前出现一条窄街,各家店铺都挑着白底黑字帘子,专做死人丧葬生意。一路走过,有写祭文的,画纸马的,卖纸钱的,制寿衣的……最后来到做棺材的铺子。
金大郎与棺材铺老板很熟,交接完生意上的事,果然说起捎带进城寻亲的马良公子来。宋微本是信口胡诌,一帮热心人听罢,自然毫无线索。他模样憔悴,神情呆滞,加上白嫩又娇弱,不必装,就是典型一个潦倒落魄原富家公子。众人唏嘘一番,纷纷允诺一定帮忙多打听打听,又问眼下如何打算。
宋微表示还剩一点盘缠,且支持几日,再做打算。金大郎便介绍他住进送货人歇息的旅舍,就在这条街上,还打了个折。
此后宋微便算是在这凶肆街上安顿了下来。每日里游魂野鬼一般,惨白个脸,披散着发,看绣寿衣能看上半天,看打棺材能看上半天,偶尔从纸马铺子门前挂着的成品后露出半个脑袋来,简直没几分人气,把上门的客人吓一大跳。
没多久,整条街都知道了马良公子的悲惨身世,可怜遭遇,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同情,也就任凭他这么幽灵似的从街头飘到街尾。
那棺材铺老板因为打听消息丝毫没帮上忙,居然还有点莫名的内疚。这一日看宋微又从门前飘过,瘦骨伶仃,细溜得好似一根孝子哭丧棒,轻薄得好比一张贤孙引魂幡,忽地想到,这马公子莫非是寻亲无着,囊中告罄,没钱吃饭。回头看看自家棺材铺,都是力气活,明显干不来。又想落魄富家子弟大抵识文断字,写个祭文祝词应当不在话下,当即出声叫住他,把自己这主意说了。
宋微直愣愣望了人家半天,脑子慢慢转起来。心想总不能说我兜里有钱,祭文那玩意儿太高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我其实是在你家门口寻找活着的意义和死去的价值……
冲老板腼腆一笑:“我看街口写祭文的毛先生写得蛮好,怎么能平白抢人生意。”
老板一听,小伙子都要饿死了还这么仗义,好人呐。拉着他抬脚进了隔壁纸马铺子。
从此,宋微成了纸马铺一名学徒工,包吃包住,干得好还有零花钱。他手巧,当年还曾帮欧阳敏忠画过筒车样子,也曾给宋曼姬画过首饰样子,描个纸马不算难。从前还有个坐不住的毛病,如今倒似不治而愈了,低头往凳子上一坐,拿支笔涂金抹银,蘸红点绿,一张张走流水线,可以半天不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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