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道:“我叫他们抬轿子来。”
子释拒绝:“不用,我想走走。”又道,“走一走,好有胃口吃饭。”
倪俭叹口气,不再坚持,倪将军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天里叹的气比过去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一定是因为跟李子释这种人待一起的缘故。
子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几人亦步亦趋随侍两侧 。
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出神溜号到这地步……”
又走了一段,越越黯淡,天并没有黑,但是皇宫空旷幽静,一旦百官下朝散衙,立刻冷清无比,再火热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便是处处yīn魂沁清凉,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髓穿越丹田直入胸腹。子释很用心的感觉,却发现并不是冷。
不是冷,比单纯的冷要深刻得多。
——到底是什么呢?
打御共园边上石桥走过,看见水中蓼花吐红,菱叶盘结,不由得停下来欣赏。
御花园他来得也少,一来没空,二来这里是后宫女眷们的地盘。太后太妃以及先皇遗下的其他宫嫔帝妾们,常在此处游赏玩乐,他当然不会足印为跟人家照面。也就像这种机会,顺便瞅两眼,再说了,真要看景,一万个御花园也没啥看头,谈不上什么损失。
御花园两侧甬道,通往东西后宫,如今多数屋子都是空的,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没顾上娶妃,因先皇驾崩而登位,执意守孝三年才肯谈大婚立后,眼下刚过去一年半。中宫后一座延福宫,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住处,如今也是空的。
子释平时基本想不起来想这些,不知为什么,此刻背着手站在御花园石桥上,整座皇宫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反而qiáng迫症似的惦记起这宫里生活的其他人来——已经生活在这里的,和,将来可能生活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很清楚,这跟相不相信长生无关,只不过想到将来不可避免要上演的某些戏码,有点厌倦。
是的。厌倦。
哪怕他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可惜对自己而言,只有想不到的,才不存在,抿着嘴无声笑笑,有点同情他。
李文李章和倪俭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倪俭心说乖乖我的祖宗,你要相思,也选个稳妥地方,先前在台阶上,这会儿在桥上,就算不掉下去,随便滑一跤沾几滴水,不定几天起不了chuáng。两只眼睛盯牢桥下,生怕水里有鱼突然蹦出来,惊动了李子释。
文章二人默默对个眼神。少爷这模样,端的叫人拎着心放不下。眉尖皱一皱。那花啊草啊好似都低了头。抿嘴笑一笑,那石头假山好似全开了口。他这么独个儿站着出神,满园子树木鱼鸟都如同有了魂魄看得懂似的,陪着不说话。(此乃忠仆眼里出幻觉……)
子释趴在栏杆上,看着蓼花的红穗子垂直水面,点开一串浅浅涟漪。几片萍叶随着波纹轻轻dàng漾,散开,又聚拢,一片断了梗的,直接漂得远了。
想起出发前夜,他说:“去了这最后一桩大麻烦,往后都开开心心的,陪我一心一意双修。你哪里是做不到,你就是懒,万事开头难,把这一段熬过去,身体底子打好了,你爱在那儿做就在哪儿做,一晚上不管多少回我保证翻倍……”
唇边笑意更浓,他总喜欢说往后,如果不是他这般非要奔向往后的劲头,就凭自己。也许,早已在无数个眼前结束一切。
我本是个懒人啊……那般辛苦,又痛又累,竟然跟着他走出这么远。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此去楚州,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最后一桩大麻烦,再冒出来的,就都是新时代的新挑战了。
妹妹出嫁了,弟弟回头了,都有各自好归宿。
此时此刻,如此寂寞。
又……如此轻松。
忽觉光影闪烁,抬头看时,天色晦暗,景物模糊,两串宫灯如游龙潜近,隆福宫内侍首领带着手下找来了。
文章二人把书jiāo给他们,接过灯笼,意识到今天被少爷带得忘了时辰,在外头待太久,恐怕有点不妙。
望着灯火辉映中无数面孔,熟悉却又陌生,子释心头一阵恍惚:我为什么在这里?
鸟归林,花随水,落日西沉,月初东山。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子释被一大群人拥着回到寝宫,神情始终木木的。
李文道:“少爷,赶紧吃饭吧。”
没反应。
李章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