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孩子,装了一肚子的弯弯绕,打傻点儿正好。”打了儿子的康熙心qíng大好,冲着胤祺不咸不淡地冷哼了一声,端起饭碗接着扒饭——又不是真不饿,中午就没怎么吃,又连着斥退了两次晚膳,他早就饿得什么都能吃的下去了。
“皇阿玛这话说的——儿子这一场大梦开了窍,开窍了自然聪明嘛,聪明还聪明出错儿来了……”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蔫头耷脑地蹭回去,捧起碗不甘示弱地大嚼起来。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用筷子点了他两下,总算是忍住了再顺手敲上一把的冲动:“朕看你那一场梦啊,绝不仅仅是抄了佛经识了字儿这么简单。不大的小子成天介一本正经的装大人,还动不动就跟朕咬文嚼字的——倒像是这梦里头已活过了一辈子似的。”
他这话本是随口的玩笑,却见胤祺的脸色忽然显而易见地惨白了一瞬,眼里显出些极畏惧的神色来,连原本的笑意也已变得勉qiáng无力,半晌才深深埋下了头,极轻声地道:“要是……儿子真的梦着了别的,皇阿玛会不会把儿子当做妖孽,再不……再不要儿子了?”
胤祺已在鬼门关前打过了两个转儿,可康熙却从不曾见过他这么不安的模样。望着面前脸色苍白不住轻颤着的儿子,康熙心里猛的泛起些绞痛来,下意识想要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却被他躲闪着避开。
伸出的手臂猝不及防的揽了个空,康熙的动作滞在半道儿上,心里忽然生出qiáng烈的不甘来。
这是他刚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宠着的孩子——堂堂的真龙天子,一国之君,一次两次的叫这个孩子置于险地也就罢了,难道还次次都护不住不成?
康熙的手上加了些力气,迫着那个孩子靠进自己的怀里。小小的身体被他紧搂着,却依然不住地发着抖,康熙的手上忽然滴落些温热,心中蓦地一颤,抬起胤祺深埋着的脑袋,才发现那一张总是挂着漂亮笑容的小脸上,竟已满是láng狈的泪痕。
“小五儿……别怕。”
康熙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并不急着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心里连头自个儿都不曾察觉的隐晦角落,却是莫名的的松了一口气。
他看人向来极准,自然也看出这小子自打那一次落水之后,再跟着他笑闹撒娇时虽也显然是出自真心,却总像是深深藏着什么心事似的,眼里也像是隐隐蒙了一层云翳。
他本以为胤祺是因为这一串的事儿对他心生怨怼,甚至疑心是不是太皇太后教了他些什么,虽然觉着愧疚,却也隐隐觉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恼羞成怒来——后来更是连面儿都不愿朝了。直到今日误会尽释,他才闹明白原来这孩子根本就没怨着他,心里虽然松快了不少,却又忍不住的愈发奇怪起来——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到底能藏着什么心事?
直到才刚那一句有心无意的试探,见到了胤祺这样qiáng烈的反应,他心里才总算真真正正的安定了下来。不过就是做了场梦的事儿,捅破天又能有多大?也就是这么大点儿个孩子,又生就一副敏感细腻的玲珑心肠,自个儿闷着头想的多了,才会把这一场梦当成了天大的事。
“你是朕的儿子。朕和你保证——无论你做了什么,遇到什么事,朕都永远是你的皇阿玛,都永远不会不要你。”
康熙取出帕子,耐心地把那一张小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抹gān净了,轻轻揉了揉胤祺的头顶,深深望着那一双浸透了泪水的清澈眸子,一字一顿地开口。
或许这孩子还很难明白——这一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罢。康熙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早已盘算好了等胤祺再问他一句是不是真的,就告诉他这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之言,是一辈子的护身符,日后无论这个孩子闯下多大的祸,犯了多大的错,他都会顾念着这一份父子之qíng。
可胤祺却连半个字儿都没再开口,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尽是天然的信任和依赖。原本的惶恐与畏惧缓缓消散,漂亮的唇线微微上挑,紧皱着的眉头也终于放松下来,氤氲开柔和清浅的笑意。
他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就这样无条件地信了康熙的话。
康熙揉了揉额角,苦笑着将这个永远叫他惊喜又无比温暖的儿子搂紧了,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到底要朕怎么疼你才好?”
这会儿的功夫,康熙竟忽然隐约同孝庄的心思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有千万种反应,可这孩子的反应偏偏永远都是最窝心最熨帖的哪一种,简直叫人不知该怎么疼他,才能对得起这一份天真纯稚却又无比厚重的信赖亲近。
“皇阿玛现在就很疼儿子了。”胤祺靠在他怀里,仍带了些鼻音地含混着嘟囔了一句。康熙忍不住轻笑出声,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轻咳了一声道:“不准打岔,乖乖跟皇阿玛说——究竟梦着什么了,才能把朕的小五儿吓成这样子?”
胤祺闻言却没有立时回应,反倒怔怔地沉默了一阵。康熙却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再度抬起头轻声开口:“就跟皇阿玛说的一样——儿子梦见的,是这一辈子……”
紧接着,像是根本就不打算给康熙什么反应的机会似的,他忽然紧紧扯住了康熙的衣襟,低了头恍惚似的继续说下去:“那时候儿子抄经抄的头昏眼花,就做了一个梦……那梦长的吓人,儿子在梦里头,就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发生的事儿也像一辈子那么多。等到梦醒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着金光的人……”
他的眼里仿佛闪过些懵懂的敬畏,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那人对着儿子说,你此生方始,便窥见这一世全貌,未必是幸事,倒不如忘了轻松。说着,他向着儿子眉心轻轻一点,就有一道金光直冲过来——正在这时候,儿子只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被扯着跌进一个黑漆漆的dòng里去,再睁眼时,就看见了额娘……”
康熙原本凝重的神色缓缓放松了下来,眼里光芒复杂不定,似是遗憾,却又有着隐隐释然,摸着胤祺的脑袋轻笑道:“忘了就忘了罢,那人说得没错。你还不过是个孩子,若是现在就知道了日后的路,这一世又该是何等的无趣萧索……”
他如今已彻底相信了胤祺那一套“佛祖托梦”的说辞。以康熙的帝王心xing,甚至都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胤祺说起梦见这一世的事时,他心中竟有一瞬闪过狂喜,这一份突如其来狂喜,几乎叫他险些失态。
他本就有雄心壮志,立志要建一番丰功伟业,要替大清朝打下万世根基。这一路走来,他确实已渐渐做到了,可却只有他自个儿的心里清楚,这条路上留下了多少的惋惜,多少的懊悔——若是真能未卜先知,真能知道那些尚未发生的事,他就可以早做准备,提前改道,又该少去多少的疏漏与遗憾?
但那却也只是一瞬的臆想罢了。在听到胤祺已将那一场梦尽数忘却的时候,康熙只是遗憾了一瞬,便已彻底释然。他的路本就是该他自己来走的,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勾心斗角中劈出来,一路登上那个他所梦想着的巅峰。借助任何外力,都终归只是小道,有则是好事,没有,他也依旧要走下去。
可叫康熙不曾想到的是,他怀里的那个孩子双眉却依旧紧紧的蹙着,脸色也依然苍白,他抬起头看着康熙,眼里仿佛带着隐隐的不安惶恐,声音也已有些发颤:“可是……可是就在去给娘娘贺寿的头天夜里,儿子,儿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荷花池子里头……”
第18章 纳兰
次日一早,胤祺依然是第一个到的校场,这次连纳兰都尚不曾到。四处僻静,左右也无事可做,他索xing不紧不慢地打起前世学的那一套太极拳来。
这套太极绝不是什么二十四式之类的大路货,而是老院长教给他的看家本事,被称作“忽雷太极”,是一套流传极罕的太极拳法,施展起来的功架极为好看,前世的那一群粉丝们也是由此一口咬定他身上是有功夫的,时常颇为自豪地和别人说起自家偶像是个练家子,所以打起来才能那么赏心悦目。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叫他自个儿来说,拍武打场面赏心悦目肯定有这忽雷太极拳架的功劳,可这练家子三个字,却是跟他半点儿都不沾边。
平心而论,这一套忽雷太极的拳架叫他练了二十余年,确实已几乎登堂入室。只可惜这忽雷太极也毕竟是太极拳,只有拳架却没有配套的功法窍门,想用在实战里根本想都不要想——还没等拳架拉开呢,对方一个拳头早就过来了,一头栽在地上,哪还有工夫想什么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是以他虽然练了这么多年,却只当是qiáng身健体、陶冶qíngcao,从来都没敢把这套花架子当成什么真功夫。这时候拿出来练一练,也是实在被昨儿chuī了点风就发烧的架势吓着了,不想叫自个儿真闹到弱不禁风的地步,至少活动活动身子,虽不知具体效果如何,却也总归聊胜于无。
身体按部就班地拉着架势,胤祺的脑子一放空,就开始忍不住的走神,想起昨儿晚上的事来。
昨儿的话根本就没说清楚,不是他不想说,更不是康熙不想问,而是他还没说几句,东宫那头就匆匆传信来说太子病倒了。康熙一听之下便是脸色大变,哪儿还有心思再和他多说,吩咐了魏珠把他送回寿康宫,就摆驾东宫探望太子去了。
在胤祺看来,这事儿本身再正常不过,倒也不值得他多想什么。倒是恰巧趁着康熙还没工夫搭理他,得仔细掂掇掂掇怎么着才能把这么一出大戏接着编下去。
要想让康熙相信他确实能知未来之事,就得拿出点儿切实的证据来——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可总不能叫康熙真问他什么下一个皇帝是谁,太子将来怎么样这种答了就会掉脑袋的问题,所以他故意卖了个幌子,叫康熙以为他只在事发之前才能有所预感,却直到今儿早上才忽然反应过来,耍下的这么一个小聪明,反倒把他给结结实实的坑了进去。
也说不清是太巧还是太不巧,他演过少年康熙,演过成年的胤祺,甚至也在几部戏里头客串过十三阿哥胤祥,偏偏就没有一个是在这一个时期的——康熙已过而立之年,胤祺还是个小豆丁,十三阿哥更是兴许还在娘胎里头,这样的一个尴尬的时期,他就算勉qiáng能记住几件大事儿,却也绝不可能是一件件按着年表排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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