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听得心中一片震撼愕然,只觉着一股无名火隐隐地冒了上来,却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只是微蹙了眉道:“何必就要到这一步了——再怎么我也是寒窗苦读过的,只是觉着学问不够,没多少把握罢了。叫人替考容易,将来为官一方,一旦被揭发出来,又该是何等的颜面扫地?”
“是了是了——这可真是小的眼拙了。一看公子爷就是官老爷家的少爷,要用手段可也不该是这些个儿戏般的手段。您消消气儿再忍一忍,咱还有最后两口箱子一扇门没开,前头的不合您心意,这里一定有能叫您看得入眼的。”
前头都已这般视王法天理于无物,恨不得将朝堂公器玩弄于鼓掌之间,后头的显然只能更丧心病狂、骇人听闻。胤祺假作不耐地用扇子敲了敲剩下的两口箱子,倨傲地微抬了下颌缓声道:“只要东西是好东西,爷不差那么几个钱——人都说到你们济南府有门路,爷就是来找门路的。有好的就赶紧痛痛快快地亮出来,别藏着掖着的耍什么心思,骗上那几个钱儿可够一顿饭的?”
“是,是,您来看这个……”
那人额上已出了些虚汗,原本带着的笑意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浓浓的敬畏跟恭谨。也不敢再多废话,把那一口写着“卜算子”的箱子打开,横了横心低声道:“这位公子爷,您要真是出得起这一份儿银子——这里头装着的,是今秋济南府乡试经义跟策论的题目……”
胤祺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识要上前细看,那人却忽然砰地一声将箱子合上了,又扳开另外一口箱子的顶盖:“至于这‘钗头凤’,则是更了不得的——huáng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咱们自有人替您跑腿打点关节。您自个儿进去考,甭论考成什么样子,一甲往下任意功名,随您任意挑选……”
“少主子,咱们老爷叫您奔着来的就是这个。您只管随着心意挑,咱们金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张口呢……”
眼见着胤祺神色已隐隐有些不对,施世纶忙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两人之间以免露馅,又冲着胤祺使了个莫要着急的眼色,这才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只不过——咱们这八口箱子都看完了,那一扇门可还没打开。我们家少主子没捡过人家的剩,要挑自然得挑最好的。说吧,多少钱能敲开里头的那一扇门,门里头又是什么?”
第157章 闹事
“不瞒公子爷,这一扇门——可不是有钱就能敲开的。”
中年人显得愈发恭敬了些,微微发福的身子伏成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仍满面笑容地缓声道:“这扇门打开,通得可是一条飞huáng腾达直冲云霄的路。要想把这一扇门敲开,得要十两huáng金,再加一枚从三品往上的官印。”
胤祺这会儿已稳下了心思,细细拢着手里头的扇子,抬眸不冷不热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爷不说破,你们还真当爷是个好宰的冤大头了不成?顺天府府尹也不过才是正三品罢了——这济南府又不是京城,巡抚顶天也就是从二品了,山东省连个总督都没有,又装得下几个三品官儿!”
“爷,您是正经明白的,咱们不敢乱说。”
听着他竟将当朝官制数落得这般清楚,中年人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陪着笑小心解释道:“说是官印,可咱们要的也不是实物,只要盖个章也就够了。哪个官老爷没有一大家子的亲戚朋友呢?管他是怎么要来的,只要有本事七拐八弯地讨来一章盖了官印的纸,那就能算得上数。东西到了,咱这一扇门立刻就能开,等见了门里头的东西,准保不会教您失望——只是这入闱的日子马上就到了,若是公子爷真有这个心思,可得快点儿活动活动。若是误了开考的日子,那岂不是全都落了空了……”
三品往上的官印胤祺倒是不缺,毕竟连身边跟着的长随都是从二品的布政使——只是就算再方便,也总不能真就当场找张纸来,当着人家的面儿盖一个送过去。有心顺势出去找个地方盖了印再回来,却又担忧着若是这些个人忽然心生警惕追查了他们的身份,打糙惊蛇了反倒不美,倒不如这么一气呵成的探到底来的保险。
施世纶心中思量着,犹豫地把手探到篮子里头,正合计着要不要让贪láng忽然蒙住那人的眼睛,自个儿飞快的盖上一张给爷作弊用,却见胤祺竟已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个jīng致的墨色玉牌,看也不看地朝那人抛了过去:“既然有心思狮子大张口,那就张得大点儿,别弄什么官什么印的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我猜你那门里头是个人吧?把这东西给他看,识货的就赶紧把门给爷打开,也甭还腆着脸跟爷要什么金子银子的。要是不识货,那他也还不配叫爷巴巴儿的凑上去见他。咱就在最后那两口箱子里头选一个,也用不着在这儿làng费时间了。”
那人忙一把接住了玉牌,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面色却忽然大变。竟是用力甩了两下袖子,一头便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奴才郎三不知本家少主子亲临济南府,言语多有冒犯失礼,还望少主子宽恕奴才不知之罪!”
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别说后头跟着的施世纶和贪láng没反应过来,连胤祺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立在原地茫然地放空了片刻,不无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住了这一场预料之外的彩蛋:“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怎么不知道家里头的生意什么时候还做到这济南府来了?施不全,合着阿玛叫我来这儿——是因为这儿还有本家的人照应不成?”
咱都不知道您给人家扔了个啥怎么知道您本家是哪一家啊我的爷!猝不及防被凭空甩锅的施世纶一脸懵地应了一声,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接下来的台词,那郎三却已体贴的接过了剧qíng线的重任,不迭磕着头道:“不不,我等都是分家的奴才,岂敢冒领主家主子的威风……少主子一心向学,不知道咱钮钴禄家替十爷在这济南府管着的生意早就做大了,这济南府贡院上上下下的关节早被咱们打得畅通无阻,连巡抚按察使都奈何不了咱们——再说了,这回主持乡试的是八爷的侍读何焯,那正经是咱们自个儿的人。这扇门打开了也就是块能去见何大人的牌子罢了,以少主子的身份何须这个,只要亲自登门,还不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惦记着这一位“一心向学、不知外事”的少主子,他这一通话说得耐心细致有条有理,居然还特意清清楚楚的把个中关节给详细讲了一遍。胤祺也没料到这一条埋得深不见底的线居然就被自个儿这么误打误撞提溜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心底因这一番话腾起的怒意重新压了下去,微挑了眉道:“依着你这番话,这科场岂不已是十爷的天下了?”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江南不是在那位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手里头吗,咱谁也不敢碰,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么一大块肥ròu落在人家口袋里头。直隶叫于成龙盯得紧,又是挨着京城的,所以事儿也难成,至于陕甘跟湖广,咱虽也有生意,却不如在山东的根基扎实。家里主子叫您来咱们这儿,也准是因为咱们这儿要稳妥得多,准定能把小主子的事儿给办好了。”
剧qíng进展得实在太过突飞猛进,施世纶一脸震撼地听着那郎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们花了多少力气也查不清的事儿坦dàngdàng说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据说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摇了摇头——这诨号难听是难听了点儿,却也起得莫名的jīng准。这些个难缠小鬼见着了咱们家五爷,现在是还不知道,等回头知道了可就真得犯愁了……
几人又在这密室里头听了一会儿,胤祺趁机把这里头的门道问了个清楚,才终于结束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认亲,从郎三手里接过那一枚玉牌收好,跟着他回了茶楼二层的雅座。和进去时作势的恭敬疏离不同,这一回郎三的态度已多了不少真心实意的亲近,不迭拍着胸口保证过少主子的事儿包在他身上,又特意点了一桌jīng致的茶点招待几人,这才快步出了茶楼,想是去找那何焯通气去了。
“爷——您到底扔了个什么给他?就是金腰牌也没这个本事啊……”
眼见着那个体态发福的郎三脚步居然比年轻人还要轻快几分,脚下生风地一路出了门,施世纶替胤祺倒了一杯茶,总算是有机会把几乎要憋不住的疑惑给问了出来。胤祺却只是哑然失笑,将那一块玉牌取出来随手抛在桌面上,摇摇头轻笑道:“这是钮钴禄家嫡系子弟的贴身玉牌,按理说切不可离身的。还是咱们出来之前,老七说他福晋那娘家弟兄想将功折罪替我做事,愿意把玉牌jiāo到我这儿押着。我觉着兴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就随身带着玩儿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有这么个用处?”
“五爷深谋远虑机变不凡,下官实在佩服——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施世纶摇摇头由衷敬佩了一句,一本正经地举起茶杯轻笑道:“来,以茶代酒,贺五爷半句正经话没说,抬抬手就又破了个大案子……”
胤祺被他逗得无奈轻笑,抬了茶杯正要还礼,却忽然听着下头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声。几人一块儿向下头望去,才发觉大堂里头不知何时竟已纠结了一群士子,你扯我衣裳我揪你辫子,囫囵着打成了一团,早已把什么读书人的矜持儒雅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咱出来的时候就聚在一块儿了,好像是一群人要抬着财神爷进孔庙,一群人说实在胆大包天有rǔ斯文。两边儿先是斗嘴攻讦,估计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又都正在气头上,就忽然动起手来了。”
自打深刻认识到了自家主子走到哪儿都招祸的体质,贪láng就早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早就清楚了下头的qíng形,见着胤祺往下看去,便体贴地解释了一句。胤祺闻言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又朝那看衣裳便泾渭分明的两群人指了指:“可是那些衣着寻常的要抬财神爷,衣着jīng致的不准?”
“是,想来怕也跟这舞弊的案子脱不了gān系。”
贪láng点了点头,见着胤祺忽然起了身,忙快步跟了上去:“主子,这儿难得清静,咱就别下去了——”
“在这儿看不清楚,咱下去细听听,我倒想知道这舞弊的规模到底有多大。”
胤祺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仍落在下头打成一团的人群上——虽说寒门与豪门自古对立,可这一回分明是那些个寒门子弟对着这一场乌烟瘴气的乡试在发泄怒气,为何这么多的豪门子弟都急惶惶跳出来不准,莫非这么多的人都已牵扯进了这一场舞弊案中,与那些人的利益切实相关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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