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耀眼,他的双瞳微微收缩,又被映得一片赤色,竟当真如一双shòu瞳一般。几人更是迟疑不定,竟纷纷住了步子互相看着,仿佛拿不定主意是否真要相信眼前这震撼至极的一幕。
——实在是没想到,不过是当初嫌阎罗王不好听,顺口瞎编了叫人传出去的名头,居然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胤祺淡然而立,一颗心却是已紧张得怦怦狂跳——他早知这噶尔丹乃是藏传佛教中的活佛,又见这四个人乃是十足的苦行僧面貌,索xing便赌一赌他们是不是噶尔丹培养的密宗死士,看来这一步已赌赢了。再接下来,他只怕就要开始这辈子玩儿得最大的一把群体催眠了。
这些苦行僧的意志极为坚定,jīng神更是极度集中,甚至可以不畏疼痛不知恐惧,却反而更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这些个有着虔诚信仰的人——他虽从没试过这样的群体xing催眠,但在这样的背景加成之下,大抵装神弄鬼一番却也不难做得到。
或许是这些人确实太过虔诚,也或许是这一次胤祺的运气好得过了头。静默了片刻,那四人竟纷纷双掌合十跪了下来。为首的一个按着磕长头的法式向前行了三步,又用汉语缓声道:“狻猊神殿下,此乃罪恶之土,佛家圣子,不该沾染红尘。”
那人的声音仿佛有隐隐变调,却依然能勉qiáng叫人听得懂。胤祺也知道自个儿这时候用藏话说显然效果更好,奈何他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憋出一句“扎西德勒”,这当口显然是用不上了,索xing也不再过多顾虑,淡淡望着那人道:“尔等只道此间罪恶难赎,却为何不知——红尘亦为六道,轮回即是修行?”
他对这佛教的分支内涵,其实也不过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这句话里面提到的六道轮回,乃是汉传佛教里头的深奥缘法,在藏传一脉中本无此言。如今被他轻易说出,听在那几人耳中竟是口含天宪一般,竟是当即苦思冥想起来,连身在何处都仿佛已尽数忘却。
胤祺见自个儿居然误打误撞地把这局面稳定了下来,心里总算暗暗落定。左手不着痕迹地朝嘴上一抹,将一枚酸苦难言的丹丸含入舌下,右手微抬示意流风飞高些,忽然猛地朝那四人中间摔开一枚响pào。只听一声脆响,眼前便平白炸开了一片白色烟雾,而被烟雾裹着的那四个人脸上,竟是忽然露出了迷醉般的淡淡笑意。
胤祺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东西的威力,却也不由在心里头暗暗捏了一把汗。这东西叫做“极乐子”,是某一次去织造府的时候从一个师叔那儿讨来的,据说炸开时便可叫人陷入最美好的幻觉之中,仿佛到了极乐世界一般,甚至连被人趁机取了xing命都没有半点儿的感觉。他心里猜测着这里头装的大概是某些致幻菌的孢子,却也没那个兴趣跟胆量自个儿去尝试,这四个人还是这小玩意儿头一回开的荤。
虽然形式已缓,胤祺却并未趁机离开,反倒自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来,闭了呼吸含紧丹丸,挨着个的在那四人喉间狠狠划过。直到确认了这四人都已彻底死了gān净,才终于支撑不住地晃了两晃,脱力地跌坐在了这一片血泊里。
白烟已被风chuī的散了,风助火势,四周的火却是烧得越来越旺。胤祺跌坐在地上,怔忡地望着眼前仿佛漫天漫地的灼人烈火,忽然就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声:“火里来,火里去——倒还真是gān净……”
——他就是想不通,自个儿可是这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任xing啊,至于这么遭报应吗?
第65章 泪水
在康熙不顾一切地带着人赶回了这片杀机四伏的林子,又丝毫不理旁人劝阻,亲自跃马冲回了那一片火海后,见着的就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那个一向鲜活明亮的孩子,此时正静静坐在一地尸体之中,脸色苍白得仿佛已和那些死人无异。那张仍带着稚气的面庞上头没有往日贴心的笑颜,而是一片近乎释然的平静,一双眼里映着耀目的熊熊火光,却又像是什么也没看着似的,只怔怔地望着虚空出神。
康熙翻身下马,只觉得双腿竟忽然有些发软,踉跄着扑过去将那个孩子紧紧护在怀里,颤着嗓子不住地轻声唤着:“小五……小五,看看阿玛,阿玛这就带你回去……”
随后紧跟着冲进来的huáng天霸见着眼前的qíng形,却也是急得双目近乎赤红。这儿的火已烧得极凶了,若是再叫这人这般耽搁下去,只怕谁都得撂在这儿,等着大伙儿一块儿烧成一片焦炭。
当即也顾不上许多,拿袖子勉qiáng掩住口鼻,近乎凶狠地扯住这一对儿父子甩到了马上去,照着马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走!”
以他的轻身功夫,要进出火海却也算不得有多难。正要跟着出去时,目光却忽然在其中一人手中的弩机上掠过,下意识抄起来塞进怀里,顺着一旁尚未烧着的木石连蹬了几次,便轻轻巧巧地翻落在候在外头的那匹马上。众人本就是来救人的,这凶徒也没见着,五阿哥却是被万岁爷亲自给抱了出来,自然再没什么留下的道理,只散布成阵护着康熙等人先走,迅速撤离了这一片火海。
胤祺只觉得周身的温度仿佛渐转清凉,又像是在什么不住颠簸的东西上头,片刻也不得安宁,恍惚着动了动,一时竟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的心神实在已疲累到了极致,一次又一次qiáng撑着震慑那些个亡命之徒,全靠着内力狠狠震dàng心脉时的qiáng烈痛楚维持着清醒。此时忽然被熟悉的温暖气息包裹,只觉得每一寸的身体都在拼命地叫嚣着疲倦,迫不及待地想要沉入那一片安宁的黑暗里去。
“皇阿玛……”
他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已发不出来半点儿的声音,眼前仿佛已笼上了一片血色的光幕,连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努力地挑起了唇角,弯了眉眼想要抬手去搂住那人的脖子,却只抬到了一半便无以为继,颓然地跌落了回去,意识也终于彻底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
在昏过去前的最后那几息里,胤祺却是忍不住地在心里轻轻苦笑了一声——苍天在上,这一次,他可真的不是装的了……
——
这一觉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漫天的红莲业火,一会儿又梦见四个无头的尸首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索命。只是每次被恐惧裹挟着的时候,都好像有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握紧了他的手把他从这一片绝望里领出去,一次又一次地挥散那些个可怖的梦境,叫他重新陷入舒适安宁的睡眠里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终于才觉着歇得差不多够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便正迎上一双充斥着血丝的双眼。那双眼睛的形状他很熟悉,可里头太过深重的担忧跟自责,却叫他仿佛有些莫名的陌生,心里头却也像是跟着微微的发涩。
“小五儿……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康熙已守了他一天一宿,见他总算睁了眼,只觉心头压着的巨石也终于跟着略略撤开,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额顶。胤祺知道自个儿不过是连呛带累得昏了过去,其实并未受什么伤,醒了却也就没事儿了,笑着摇了摇头爬起身道:“儿子没事儿的……皇阿玛,您的手怎么了?!”
后头的话却是连惊带愕,实打实的窜上了些火儿出来——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他这位招灾的皇阿玛给平平安安地送出去!这得是怎么折腾,居然就能在他没看着的那么一会儿,把这两只手都给伤成了这样?
“还不是你那匹倔脾气的马——可真是物似主人型,朕真后悔怎么把它就给了你!”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康熙却也是压不住地窜上了一股火儿,咬着牙恨恨道:“朕都把那马缰子揪断了,它也不肯停——你可知道朕眼睁睁看着你留在那火里头,这心里煎熬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朕又有何颜面,再当这一国之君!”
连吓带气得吼了一通,看着这个仿佛被自个儿吼得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康熙却又立马觉着后悔了起来,忙努力平了平火气,轻轻揽了胤祺低声道:“小五儿……朕不是冲你发脾气,朕是——是实在吓着了……”
说到后头嗓子竟有些发哑,眼前恍惚又现出那时这个孩子了无生气地倒在自个儿怀里的模样,康熙只觉得胸口紧得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将怀抱又收得紧了些:“蠢孩子……朕是你的阿玛啊,该是朕护着你才对。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敢一次次豁了命救这个救那个的?就没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儿,朕又该如何自处……”
“皇阿玛忘了?儿子可是能看得见‘那个’的。”
胤祺却是忽然弯了眉眼,抬手轻轻拭去一代君王本不该示于人前的泪水,又将他的手贴在了自个儿的胸口上:“儿子看得清楚——只要这红光还没找到儿子头上来,这条命就还能留着,一直守着皇阿玛……”
“那也不行……朕还是会害怕。”
康熙摇了摇头,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怀里,拿过一旁桌上的粥,亲自一勺勺地慢慢搅着,又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这孩子,心里头装旳人太多,装的事也太多。装得多了,甚至没给你自个儿留下什么地方……可你就没想过么?若是你受了伤,出了事,朕这心里又该是何等的难受,你师父,你额娘,还有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太皇太后那儿,又该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了怔,下意识含了那一口粥慢慢地嚼着,神色竟是忽然显出些恍惚来。他忽然想起自个儿故意震dàng心脉的那个时候——若非确准了康熙会心疼,他又岂敢用这种自伤的法子去折腾太子?原来当真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有这么多的人都会为了他牵肠挂肚了么?
终于后知后觉的认清了自个儿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肩上仿佛多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却又半点儿都不叫人觉着辛苦,反倒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落泪。胤祺抽了抽鼻子,难为qíng地低下头胡乱掩饰着泪水,却被康熙含笑轻轻扳过了脸,把这个儿子拥在胸口轻轻地拍了两下:“有什么丢人的,朕不也才哭过?这世上,哪就有人真不会委屈不会难过的——你才是个多大的孩子,正是该撒娇的年纪,不必总是拘着自个儿。这心里头攒了多少的委屈,就索xing一气儿哭出来罢……”
委屈么?胤祺茫然地想着,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前世的一辈子都不曾为谁停留过,看着无比潇洒自在,却只有自个儿心里才清楚,每一次回到那个空dàngdàng的房子里,无牵无挂的惶恐跟寂寞——可那时的他,却也早已无法再恢复相信他人,相信人xing的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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