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体型小活动方便,胤祺灵巧地一拧身子便从那两人手里挣脱,正打算扒着水游得远些再冒头,那两个太监的身子却忽然剧烈地颤了一颤,温热的液体迅速在水中蔓延开来,叫胤祺几乎冻僵的身体也觉出了一丝温暖。
是……血?
胤祺有些迟钝地划着水,下意识抓了一把那具颓然栽进水里的尸体,脑海中却已在电光火石间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贵妃的园子里,敢眼都不眨就杀了两个太监的人,除了什么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大概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那就不妨……再赌一场。
他忽然放松了身体不再划水,也不再试图憋气,反倒任凭冰冷的池水接二连三地灌入他的口中。
溺水的感觉远比想象中平静得多,前世他学游泳的时候已身价不菲,浅水区就有三个救生员虎视眈眈地盯着,居然一次呛水的宝贵经历都没有,也实在是无趣得很。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他选择了放弃的那一刻就消散一空,他眼睛上罩着的白布在挣扎的时候早已不知飘到了哪儿去,索xing直接睁了眼,盯着眼前惨白一片的水面,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可惜了——再怎么说好容易穿越一次,连没有雾霾的晴天是什么样儿,居然都没来得及亲眼看一回。
眼前的白光缓缓消散,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进静谧的黑暗之前,一只有力的手臂忽然稳稳搂住了他,一把将他扯离了冰冷的池水,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第8章 震怒
梁九功趴在地上不住打着哆嗦,明明是腊月的天气,冷汗竟已将贴身的衣物都浸得湿透了。
论说这事儿也是太寸,他实在该和胤祺抱着同病相怜地哭一场。胤祺若是料到这位贵妃娘娘居然会这么早就往死里下手,宁肯蹲在门廊下头冻成冰雕,也绝不会自个儿作死的来什么园子。梁九功又何尝不是半点儿都没料到那位一上来竟就是杀招,白白在后头的场合布置了一水儿的护卫,谁知不过是和康熙jiāo代了几句诸事安排的功夫,那边竟然就已闹翻了天。
他不会水,只瞧见那两个太监装模作样的救人,水里却发狠地下着死手,心里几乎要急出血来,却偏偏无能为力。能说的狠话都已放了一城墙根儿了,眼见着水花扑腾的越来越弱,正束手无策间,康熙也已随后赶了过来,拔了个御前侍卫的配刀看也不看地先后捅进那两个太监的胸口,紧跟着便亲自跳下了水,将已被淹得奄奄一息的五阿哥捞了上来。
瞄着康熙眼里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bào怒神色,梁九功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几乎没力气再爬起来——按说这事儿其实不能全怨他,康熙吩咐的时候也压根没想到会这么早就出事儿,可主子又怎么会有错呢?主子怀里那位小祖宗要是真栽在这一次,掉的永远只能是他这颗脑袋。
“来人,把偏殿的门给朕劈开!”康熙厉喝了一声,抱着胤祺大步向宫门紧闭的偏殿走去。怀里小小的身体没了前几日的叫人欢喜的活气儿,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冰得叫人心里直发颤,恨不得狠狠揉进骨血里去,把自个儿的温度分给他一份儿。
他已不是第一次见着这个孩子了无生气的模样,可唯独这一次,却叫他生出前所未有的qiáng烈惶恐来——这原本是个被他始终忽视遗忘的孩子,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个儿好好地长大着,不怨不恨,不骄不纵,又带着皇宫里难得一见的纯粹心xing,叫人心甘qíng愿地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念着,哪怕只是放在身边作陪,都觉着心qíng无端舒畅了不少。
可他……又究竟都做了什么?
这孩子几乎是死了一次,才得到了父亲几乎是头一次全心全意的注视。难道非要再死一次,才能叫他这个不负责任的阿玛认清——这是他的儿子,可就算是他的儿子,也终究只有一条命来叫他折腾?
这些年的忽视所积累下的莫名歉疚,加上这几日父慈子孝血浓于水培养出的qíng分,无疑已叫尚且年轻的康熙帝陷入了与君王无关,却唯属于人父的深刻自责里。
胤祺却其实早已醒了。
他没演过匪兵乙,更不是从演尸体一天管两顿盒饭的群演爬上来的,但就算是主演也总有死来死去的镜头,死得多了也就总结出了门道。怎么放松肌ròu和四肢,怎么不着痕迹地憋气换气,更不要说是在这样混乱的当口,短暂地装个半死对他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何况——他也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池水冰得叫人打颤,身体早已冻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护着他的怀抱温热有力,因紧张和大步奔走而越发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甚至能听见那一颗心急促的跳动声。
隐约记得前世里少时胡闹,约摸着也是掉进了个冰窟窿里,捞上来的时候已只剩了半口气儿。老院长抱着他往最近的医院赶,天冷路滑,路上雪又积得厚,老院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趔趄着往前跑,跑得连喘带咳,却半步都不肯停下……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胤祺不着痕迹地侧了侧头,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冰水和呛出来的白沫,无声无息地顺着惨白的脸颊淌落。
那是最后一个能打开他心扉的人。他还记得十七岁时长跪在老院长灵前的那一整宿——从那之后,世界之大,茫茫天地,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再没有半分退路,不剩半寸故乡。
胤祺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就再没醒过,呼吸也微弱得时有时无。康熙坐在炕沿儿上,面无表qíng地看着太医匆匆来去诊脉熬药,梁九功扑跪在他面前,声音已带了哽咽:“主子,奴才万死,奴才愿以死抵罪!可主子毕竟万金之躯,还请速速更衣,这万一要是着了凉——”
“朕再冷,还能有小五冷么?”
康熙淡淡扫了他一眼,话音里带着的冰碴几乎能冻死一屋子的人。不知是不是被梁九功引动了一直qiáng压着的火气,声色愈发凌厉,到最后竟已近乎bào怒:“朕明明叫你看住了人,这是连你也不拿朕的话当回事儿了,是不是?这些个狗奴才……朕亲眼看着!看着小五在水里头扑腾,看着那群反天的奴才还生怕他不死,一个劲儿的把他往水里按!他们怎么敢?这是朕的儿子,是堂堂大清皇子,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一屋子人惶恐地扑倒告罪,门口却忽然传来女子无喜无怒的清淡嗓音:“万岁爷有火气,冲臣妾发作也就是了,何苦要牵累这些不相gān的人呢?”
康熙猛地抬头望去,双目通红的几乎滴出血来,却仍是沉默了半晌,qiáng自将火气压下了才沉声缓缓道:“朕不想见你,你先出去,受皇子们的恭贺罢。”
“反正没一个是臣妾亲生的,何必qiáng装作母慈子孝的模样给人看呢?”贵妃嫣然一笑,竟不以为意地缓步走到炕边,将替换的衣物轻轻放在康熙身旁,“万岁爷是个念旧qíng的人,臣妾又何尝不是呢?走到这一步,万岁爷就敢说——自个儿心里头当真什么都不清楚?”
“朕叫你出去!”康熙一把将那些衣物撇在地上,语气终于难以自控地转为bào戾。贵妃却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将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耐心地抖落了上头沾的灰尘放在一旁,凑近康熙耳边悄声道:“还是小时候一般脾气,可母后又不在了,又耍给谁看呢?哦……对了,臣妾可是忘了,皇上与老祖宗感qíng深厚——那就看在老祖宗的份儿上,把衣服换了罢,多大的事儿,总不至于拿自个儿的身子赌气的。”
……这女人简直疯了!边上装晕的胤祺几乎都已惊得再装不下去,这些日子他自以为在清宫里头适应得极好,只当这一切不过就是布置jīng致点儿,群演敬业点儿的清装剧罢了,却不想自打沾上了这位传说中的皇贵妃,整个剧qíng都往宫斗作大死的狗血方向一去不复返地疾驰而去,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就地换了个剧本儿。
都已过了这么半天了,他也早已捋顺了这位皇贵妃的身份——整个康熙朝也就这么一位盛宠深厚的“一日皇后”,康熙爷的表妹,佟国维的闺女,雍正爷的养母,满康熙朝的独一份儿的皇贵妃。这样特殊且尊贵的待遇养出来的主儿,蠢些张扬些跋扈些他都能理解,可这么神经病地一而再再而三找死,他就显然不是很能适应了。
康熙显然也适应得不怎么好,愕然地瞪着眼前xingqíng骤然大变的爱妃,竟是连火都忘了发,脸色已被气得煞白,连手已都微微发抖,半晌都说不出个完整的字来。
——qíng形不妙!胤祺心下一颤,他早已敏锐地意识到,这样脆弱的平静下很可能酝酿着一场能将这屋子里所有人撕碎的风bào,而这场风bào的中心,无疑已经被bī到临界的爆点了。
于是,即使被屋子里盘旋的低气压吓得站不起来,却依然始终装聋作哑只顾拼了老命救人的太医忽然脸色大变,颤着手探到五阿哥鼻下反复试了几次,忽然扑倒在康熙脚边凄声道:“老臣无能……五阿哥,五阿哥气息已绝……”
“混账东西!”康熙怒吼了一声,一脚将那抖成一团的太医踢开,起身时却是猛地打了个晃。贵妃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地看着炕上惨白冰冷气息全无的孩子,眼里仿佛闪过隐约不忍,却最终彻底归于快意的恨意。
康熙扑在胤祺身边,勉qiáng定了定心神,拿捏准了力气攥紧拳朝着胤祺的胸口砸了下去。他也只是少时听过侍卫间传过这种救人的法子,据说成与不成都只能捶三下,要是这三下不能把人散了的三魂七魄bī回去,也就彻底没救了——可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躺在眼前,柔弱得仿佛一拳就能把肋骨擂断,若不是被bī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却也是绝不敢胡乱用的。
疼!胤祺险些失声惨叫出来,暗暗腹诽着这位爷居然还懂得急救常识,却也十分应景地颤了一颤,头微微偏向一侧,呛咳出了些刺眼的白沫子——他自然也想好好地吐两口水,总不至于被这白沫糊上一脸,可呛进去的水却是货真价实的灌进了肺里,眼下正火烧火燎的难受着,要咳要呕也就是这些个东西了。
他这里自顾自地怨念着,却不知这境况叫康熙看在眼里,早已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勉qiángbī着自己又捶了两下,便将那颓软冰冷的孩子狠狠搂在怀里,轻颤着哑声道:“老五,你睁开眼看一看皇阿玛……朕不准你死,这是圣旨,你听到没有?只要你醒过来,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佛祖不是给你拖过梦么?有佛祖的庇佑,你的魂魄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拘走的,有皇阿玛在,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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