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谈棠敷感情用事,那位年轻道人生性冷酷实在平生罕见,哪有人受了别人的恩惠后立刻告诉对方你家里要死人了,还死的是年轻人,家中唯一的壮丁——你儿子、你儿媳妇的丈夫、你孙子的爹爹。
这都不是占卜可不可靠的问题了,是有没有情商的问题了。
说得就是再准,听起来都像诅咒,人家看你赶路辛苦,好心给你一碗水喝,你就是撒个善意的谎言,说自己占卜不出来,随便说些对她小孙孙的祝福不成吗?
那老婆婆这样都没有拿起棍子揍他个脑袋开花,可见的确是个好人了。
沧玉不由得咂舌,船儿仍在赶路,灯笼在暗夜中火光闪闪烁烁,他望着脚底的水面荡开一层层月波,忍不住道:“后来如何呢?”
后来……后来那老婆婆的儿子因为唤魂之术,忽觉倍感思念娘亲与妻子,往常也有这思乡之情,可不如夜间那般强烈,于是浑浑噩噩做了个逃兵,回到家中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老婆婆便将事情来由与他说了分明,一家人抱头痛哭,后来打探到消息,说是有支军队遭了伏击,无一生还。
虽说爱子活了下来,但毕竟是做了逃兵,老婆婆自感无颜面对村人,就举家搬到了姑胥去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贫苦,不过胜在安乐。
沧玉听到此处,奇道:“既是如此,那应是好事?”
“若只到如此,那确实是好事一番。”棠敷苦笑一声,“我当初施法就与那老婆婆说过,扭转命运终究要有偿还,我也不知道下场如何,老婆婆求能换回爱子,别得什么都不顾,她那儿媳妇在屋内听到动静,抱着幼儿一道出来求我,我才告诉了他们法子。”
“本来她那幼子应是个大富大贵之相,眉有文运之气,是个读书的好料子,自转运之后,他眉间就凝成一片黑云,成了个穷困潦倒的命途,且非他一个,祸连三代。”
沧玉又道:“大富大贵虽好,但终究抵不过一家团圆,爹妈平安在身边,纵然吃苦也似享乐。倘使幼子丧父,纵然往后再是平安喜乐,到底遗憾。”
棠敷摇了摇头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父子,只不过命运并未给予他们那么多时日。我时隔三年后再去见他们,那小兵已病倒家中,日日流连噩梦,总梦见往昔战友,一日日衰竭下去。后来我才知道,我为他改命之后,他心中增生忧虑,一边是家中亲眷,一边是战友挚交,不知不觉就将罪责怪于自己,使得魇魔趁虚而入。”
创伤后应激障碍嘛。
沧玉看过不少相关的片子,很多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都会得这种病,虽然很莫名其妙,但他们就是会不断责怪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更别谈这个小兵是稀里糊涂做了逃兵回家的,平日一起操练的战友全军覆没,难怪得了心病。
“我心中深感愧疚,可魇魔能激发人心底最深的阴暗,我赶到时,那一家四口都已命不久矣,不光他们,连同姑胥其他人都魇魔难逃毒手。老婆婆临死前说并不责怪我,他们一家四口能团聚一日算得一日,胜过伤心欲绝大半辈子,只是想求我一件事,望我能将那魇魔斩尽杀绝,我答应了。不过那时我修为不够,还需一个帮手,于是与那把剑的主人才算真正遇见了。”
棠敷说到此处,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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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见面时我们就交过手,他来到姑胥就是为了这魇魔,我与他因老婆婆之事互生怨隙,又不得不联手斩除妖魔。”
夜风习习,吹起棠敷的长发,他脸上的笑容又甜蜜又哀伤。
等等?老婆婆之事??
前面那位是……道人,不,是道姑吧?
“我们初时互相瞧不上眼,他说天道自有定律,凡人岂能随意更改;我说天道无情,人间有情,否则这七情六欲生来做什么?后来魇魔借此趁虚而入,我们只得放下成见联手,磨合了段时日才对彼此有所改观,当时我心中不愿意承认,直至他为救我碎了这把天旭剑——”
这段话他们俩倒是都没有说错。
沧玉看过不少小说,其实很多想法尽管冲突,但真正说起来,没有谁是有错的。
世间生灵贵在有情,棠敷惜那老婆婆晚年丧子,怜那孤儿寡母失了依靠,的确,日子未必不能过下去,可丧亲到底痛苦。旁人不知晓的管不着,可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近在人前,哪能真正无动于衷。
事事要都挣个孰是孰非,无非是看最后的结果,要是皆大欢喜,错都成了对;要是凄凉苦楚,那对都成了错。
那年轻道人没有什么情商,不过他说的不无道理,天理循环,皆有定数,焉知未来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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