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燕华医馆,不论出身,一视同仁。王大夫古稀之年坐堂时,还曾经去诊治过。他虽然任着馆长,却不常坐堂,游方行医了五十多年,只在最后三年,身体不甚强健,才回了江南总馆。夸张点说,这些年,天朝的花街柳巷他差不多走遍了。烟花之地的男男女女,心思玲珑到九曲十八弯,来人真心还是假意,三言两语就能弄个通透,王大夫待他们是真的好,真的体贴,又有医德,从不四处宣扬,更不挟恩望报,人心可不都是肉长的,谁不感激。
从妓子小倌看,这是救命之恩,谁愿意死呢,活着才能攒银子赎身不是么?从龟公鸨母看,能医好一个,多赚一分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是以,在王大夫头七之夜,诸多青楼精舍才有闭门谢客之举,意在悼念。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此举也算红尘中一点真心。
只是,众人有两个疑惑。
首先便是,王大夫要名有名,要势有势,衣食无缺,交友广阔,又有医术,又有医德,相貌虽不能比什么潘安宋玉,但也是眉端眼正堂堂八尺男儿,自有一番风骨,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始终无儿无女,无妻无妾,连个龙阳断袖的相好都没有。
八成人是相信王大夫所云:为精研医术耽误了娶妻生子,此后脉案就是他的妻,药方就是他的子。
差不多两成人在腹诽:是不是因为王大夫生不出,才专研生子之道,成了“送子弥勒”。
而还有几个人——王大夫早年相识的人,隐隐料到一点原因,却又拿不准。
还有一点疑惑,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王大夫的身后事。
在四十名亲传弟子齐聚灵堂后,第二十三弟子拿出挂着六把锁的箱子说是遗书,众弟子扶额,原来三年前给师父拜寿时抓的纸团里,有六个裹着钥匙的,就是这么个用法——只要不涉及医道就正经不起来的王大夫,这是最后一次作弄他们了罢,大家想着,又伤感了一回。
可是稍后,众人才相信,这遗书才是最后一次的作弄。
——遗蜕不仅不下葬,还要分尸,这一项众人还能理解为师长愿意贡献躯体供他们研究医道,而后,便要求将零落的骨肉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荒山野岭也好,穷山恶水也好,总之是风水极差的所在最好,这有个很不好的词儿叫做“挫骨扬灰”,通常后面跟着“永世不能超生”,写遗书的是师父啊还是师父的仇人啊。
“师尊既已仙去,我等就不要妄议了。”
“既然是师尊遗命,还是遵从罢。”
“也不知道师尊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有这个打算已经不是三年五年了,非要说个期限,那么三五十年差不多。
王谢王大夫那晚跟平时一样,用了一荤二素三小碟子菜,半碗米饭,一碗汤,还喝了三杯小酒,跟徒弟聊会子天,逗小徒孙识了阵子药材,梳洗过后上床歇息,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忽然一身轻松,沿着条发白的大路正闲逛,转眼便身处大堂,像是县衙,却无刑具,又无皂隶,柱子是漆黑漆黑的,四壁是煞白煞白的,黑衣小吏四人,垂首侍立左右,又有青衣白衣小吏二三名,捧着卷宗,从前方左右两侧的小门不时进出。
面前不远处摆着一张长约一丈高约四尺的乌木桌案,桌案围着一圈黑布,微微掀动,案下似乎有什么活物。案头竹简帛书纸册分门别类整齐摞着,文房四宝俱是齐备,案后端坐一虬髯大汉,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头戴黑乌纱,身着大红袍,这打扮显是官吏,却非本朝,也不是前朝或前前朝,过了三朝再往前,那些官吏衣着他便不知道了,更不必说此人吏位高下。
堂上晦暗不明,只桌案上一盏油灯,灯头忽大忽小,映着大汉威严的面孔,以及……王谢定定神,他虽然年迈,但是身体底子好,平日又注重养生,目力还没不算太坏,可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雪白的墙壁上,看不见大汉的影子?
正疑惑间,一青衣小吏呈上书册,大汉翻了两页,忽然怒目圆睁,一拍桌案,叱道:“王谢,字重芳,丁酉年二月廿八辰时五刻生人,原籍洛城,祖籍春城,八十整岁,是不是你?”
王谢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正是……”
“跪下!”
王谢闻言一愣,心想我这把老骨头四肢僵硬莫说你让跪就跪,便是天子来了也没有平白无故叫老人家下跪的道理,心里正想着,就没动,孰料案下黑布一掀冲出团黑乎乎的物件,带着腥风转眼来至身后,尾巴一抽他小腿,前爪按在他头上,重若千钧将他生生扑倒。
发髻也散了,乌发垂在眼前,王谢愣住——他再会保养,也没把白头发保养成黑的啊——动动眼珠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紧致,再摸摸脸,半个褶子也无,这梦……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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