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注意的时候,总是盯着门。”
狄其野是想说,他在等你。
姜延将从定国侯府后园摘的思乡月季*换进瓷瓶里,闻言苦笑:“可他见了我,又不想看到我了。”
思乡月季是双色花,最外面两层花瓣是热烈的深红色,里面的数层花瓣都是纯白,非常漂亮,听说是姜延自己嫁接出来的,狄其野为了看花,还特地回过定国侯府一趟。
感情真是复杂,狄其野也没辙。
何况,狄其野自己和牧廉现在的相处,也是面面相觑而已,更准确地说,差不多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尴尬到极点。
狄其野日日过来,只是不想当初那个小傻子徒弟伤心,不想让小傻子觉得没人来看他罢了。
虽然,狄其野也不知道,那个小傻子,究竟还在不在。
一个月期满,狄其野特意又过了一日,才去了太医院。
无独有偶,其实姜延昨日在太医院门口走来走去,踏进一只脚又缩回去,几乎要把太医院的门槛磨平了,太医院的医士们都被他搅得无法专心认药材,分心关注着以笑面虎著称的指挥使大人胆怯犹豫的奇景,到最后,姜延还是没有进来。
狄其野走进牧廉所住的偏间,这里原是堆来自天下藏书阁的尚未分拣的医书用的,不是太大,因为药浴的缘故,萦绕着比太医院其他地方都浓重的药材味。
门忽然在狄其野身后关上了。
狄其野微微挑眉,转过身,看见牧廉握着一把张老平时用来切葛根这类大型药材用的朴刀。
狄其野神色不动。
牧廉步步走近,到了狄其野面前,将刀双手捧起,重重一跪。
“牧廉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称您为师父。是我害您被高望困在清涧整整十年。”
“若您想取走牧廉的命,牧廉绝无怨言。”
第109章 戴罪之臣
狄其野在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 一开始并不接话。
“绝无怨言……”
狄其野重复牧廉最后说的四个字, 平静地问:“那你的手抖什么?”
那把颤颤巍巍的朴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紧了手, 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 就越惭愧,越惭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忆在脑海中完整清晰地储存着, 牧廉无从抵赖。
他清晰记得自己是怎样被高望掳走, 怎样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导,不仅是经义策论, 还有医药农机,有些东西高望自己并不那么精通, 他和韦碧臣也学得糊涂。
但十五岁中了牵机毒之后,那些记忆, 尽管一样清晰,却显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岁那时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 一醒来, 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来,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辩;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实。
或者说, 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还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导有什么不对,也就无从觉醒,无从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态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没有厌恶,没有过分的怜悯,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有着怪脸的怪物,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从那时起才隐约明白,自己其实是希望别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师门,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合乎高望教导的借口,尽管当时他并不觉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终没有依照高望的教导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边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属于他,却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惭愧,牧廉始终不许自己闭上眼,或者转移视线,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静。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脸已经能够做出表情,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现到他的脸上来,以前是僵死的一张脸,现在,狄其野看着他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一会儿伤心,一会儿简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剧变脸似的。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着牧廉的眼睛,“你终于活成一个人了。”
牧廉拼命咬紧牙关,忍耐着,忍耐着,呼吸却还是潮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还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额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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