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说的那样,确实并非战俘,乃从湟水一带的各族羌人中无辜被掳而来的。这一拨里,原本一同被发送过来有将近百人,从湟水一路辗转流离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就只剩下了这几十人。当中大多不会说汉话,也听不懂。只知道是这个面覆冥蓠的年轻妇人买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会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往前而去。
小乔来到那个少年身边,见他仿佛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将他一同带上马车。
管事见少年肮脏,又一身的血,迟疑了下,没想到这少年却异常的顽qiáng,竟自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小乔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身上脏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车,我自己还能走。”
小乔见他面容虽肮脏láng狈,一双眼睛却很清亮,说话也彬彬有礼,像是受过教育似的,对他更添好感,便微笑点了点头。
chūn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难过不已,忙亲自过去,将那羌女手上的绳索也解了。羌女向小乔连着磕了七八个头,连滚带爬地到了少年身边,嘴里冒出一长串小乔听不懂的话,应是在问他伤qíng。少年摇头,仿佛抚慰了她几句,便转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蹒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qíng恭恭敬敬。倒令小乔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头一闪而过,小乔也没再多想,在身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离了集市,登上马车回往衙署。
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这神秘小妇人的来历,议论了一阵,渐渐便也散去了。最后剩下那几个人还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妇人是何来历?竟也住晋阳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关联?”
雕莫不语,只目送坐了那小妇人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头人,方才我一错眼间,看到那个少年臂上仿佛带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个随从忽然说道。
姜猛一愣,随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汉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rǔ,也是该当!”
卑禾人是陇西羌人中除了烧当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长名叫原旺,执族长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颇具智慧,引领族人农耕建屋,渐渐改游牧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带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后来,卑禾人也如同陇西的其余羌人一样,遭陈翔以及凉州刺史冯招的挤压,被迫远迁。
上月雕莫筹谋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战,却被原旺老族长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动。失利后,姜猛提及未协同作战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满。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长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虑。我向来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见他如此说,才闭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少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迟疑了下,吩咐一个随从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随后带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乔一下买了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来,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欢,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问半句。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命这些羌奴都去洗头淋身,gān净后换上汉人的衣物,每人给发了一双鞋。随后带去吃饭。每人发两个饼,粥不限。
等羌奴们吃完了饭,管事就去问小乔,预备让这些羌奴做什么。
小乔也不知道需要他们gān什么。起先在集市里买回来,纯属冲动型的消费。见管事问完了话,等着自己吩咐的样子,就说,先问问他们自己,想走的就让走,不许qiáng留。
管事傻眼了。
原来夫人没事花钱买了这么多的羌奴,就是为了放着玩儿的。
也不敢问什么,转个身,叫了个会说羌语的,真去问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jiāo上了如此好运。先被顺利买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还吃上了一顿饱饭。本以为已经够好了,没想到现在,那个年轻夫人竟然还放自己走了。
一开始没人相信。都面面相觑。后来确定是真的,走了十几个人,最后还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说是回去也没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着回到湟水一带,只想留下来服侍夫人。男子十二个,女子两名。都很年轻。
管事见人赶也赶不走,再转个身,又去禀了小乔。
小乔想了下,让男的暂充杂役,女的gān浆洗。实在没事儿就闲着好了,等她想起来再用。
然后又吩咐了一声,让都安排在外院,不许入内院。
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虽然她对这些羌人没什么恶意,但保不齐别人会如何打算。
最后剩下那对姐弟。小乔吩咐管事,让给安排一个单间住,再请郎中过来给少年治伤。
管事一一应下。
……
几天之后,羌人少年的伤已经好了不少。
他自称单名爰,再次来向致谢。望着小乔的时候,双目亮晶晶的,充满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脏乎乎的,小乔只留意到他有一双生的清亮的眼睛。没想到洗gān净了,换上整齐衣衫,模样竟十分齐整。
羌人男子为纪念祖先,习惯披发,于额头横一抹额。
这个名叫爰的少年,黑发披肩,皮肤雪白,站那里如一杆修竹,若非额头眼角还带青肿痕迹,竟然有点阿弟乔慈十二三时候的样子。
小乔更觉亲切和喜欢。
只是越看,越觉得他和这个羌女不像是亲姐弟。
若非亲姐弟,那么一起被掠卖,则必有隐qíng。
但她也不方便追问。
何况,当日买下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她并不想多打听别人的隐qíng。便笑道:“你没事了就好。当日那些和你一起来的人,有些已经走了。等你养好了伤,你若想走,自管离去便是,我不会阻拦。”
……
这天晚上,chūn娘在房里做着针线,陪着小乔闲话。
这已经是小乔来到晋阳的第十个晚上了。
魏劭还是没有回,管事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
不止chūn娘,其实小乔心里也慢慢觉得有些不对了。
chūn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专心致志给自己描着绣花花样的小乔,忍不住道:“女君都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乔没接她的话。
chūn娘又道:“许是男君还不知道女君来了?女君反正无事,何不给男君去封信?”
小乔眼睛依旧落在花样上,终于信口般地笑道:“那么chūn娘你说,我给他的信里说什么好?”
chūn娘忙道:“便说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事的声音随之而起:“西河郡来了给女君的信!”
小乔蓦地抬起眼睛,停了笔。
chūn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来高兴地递给小乔:“也是巧了!方才婢还说让女君给男君写信,这会儿男君就给女君来了信!”
小乔接过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颤,眼神便定住了。
chūn娘原本笑容满面,等着小乔说信上的内容。忽然见她神色有异,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问:“出了何事?”
……
信是与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孙羊写来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决定回晋阳了,留公孙羊在西河郡防御凉州冯招。走之前却又临时起意,只带了小队的人马,和公孙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场突然袭击。
当时魏劭保护公孙羊成功出围,自己的一侧臂膀却不慎被一支弓箭所伤。
本以为只是皮ròu轻伤,魏劭本人当时也不以为意。
但那支箭弩,是喂过毒药的。幸而救治及时,也只擦破了皮肤,xing命无碍。
但君侯体内余毒尚未拔尽,身体还很是虚弱,如今正在养伤。
君侯不yù让女君知晓,严令不得传信。
公孙羊却感到愧责万分,知道女君在晋阳,不敢隐瞒,特意具信来报。
第101章 23
西河郡与上郡、湟水、凉州的jiāo界一带,凉州刺史冯招、烧当羌、卑禾羌等羌人势力犬牙jiāo错,往北可jiāo通匈奴,形势复杂,时有混战。
从去年夺并州开始,魏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陈兵于西河之野,建设寨栅,jiāo通二十里地,又留张俭李崇魏梁三人镇守,可见他对平定此处的决心何等之大。
原本形势已经得到控制,去年中至年底,这一带各方相安无事。不想今年年首,烧当羌率先发难,骑兵袭击上郡。因一直戒备,当时很快被阻退,也未造成大的损失。但疑背后牵涉凉州冯招,是以魏劭从幽州亲自赶来坐镇局面。
前几天,他在西河布防事毕,想先回一趟晋阳。临走因记挂,只带了一小队亲随,又去靖边的长城一带勘察地势,意外遭遇数百的冯招人马,一时箭矢骈集如雨。
魏劭恐同行的公孙羊有失,护他撤退为先,自己却不慎被毒弩伤了臂膀。回来后就躺了下去。
这一躺,七八天就过去了。
入夜,西河两岸原野漆黑,营栅里肃杀无声。只有巡逻士兵行走在护墙上踏过脚下木板而发出的单调的脚步之声。
魏劭的营帐中,烛火通明。
前来探视的张俭李崇魏梁等将已经离去。魏劭脸色比起平常,要略显苍白,但jīng神很好。也没躺着,此刻端坐于案后,依旧在与公孙羊秉烛而谈。
他面前的案上,铺开了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jīng绘地图。
魏劭的目光落于地图之上,随着公孙羊的侃侃而谈,眼前再次浮现出了一副可期的关于这块地方的明日地图。
灭掉向来为幸逊爪牙的冯招,平河西,如此,西可以通玉门,打通和西域的往来之道。
最重要的是,往北,能够隔绝羌戎与匈奴的jiāo通联系。
从军事意义来说,这才是重点。
只有消除了后方的隐患,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往南用兵。
“……凉州兵马何以悍勇?当中有两万便是被诱惑充征的羌胡兵。”
公孙羊侃侃而谈。
“三十年前,李公为护羌校尉之时,烧当等诸多羌种之人,慕规李公之威信,相劝而降者多达数十万。陇西也得平安数十载。可惜李公后被jian佞中伤,冤死于朝廷牢狱之中。史也有言,‘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絜,威化大行’,可见羌胡本慕忠勇,敬廉官,然而内徙之后,习俗既异,言语亦是不通,与汉人格格不入,本就相互各有防备,朝廷所派的护羌校尉,自李公之后,也空有护羌之名,非但无人能履持节领护之责,反而挑唆离间,贪残无厌,这才致冲突剧烈,时起反叛,乃至联合起来寇掠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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